李叔同当时出家之后,与上虞缘根未断,曾多次来上虞。1928年冬,春晖中学校长经亨颐与夏丐尊、丰子恺等集资,为大师在白马湖盖了一座精舍,因为大师儿时就喜欢唐人李义山“人间爱晚睛”的诗句,就命名为“晚晴山房”,后来又成立了一个“晚晴护法会”,在经济上支持大师讲经和研究早年晚晴山房因被日寇的飞机炸塌,1994年,弘一法师研究会重建山房,并由赵朴初、冰心题匾额,辟为由雷洁琼题词的“弘一法师纪念堂”,现里面陈列着大师的一些遗物,给人以许多教益。
1948年6月下旬,在杭高(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停课温习迎考期间的一个下午,宁静的校园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紧急集合号声。杭高学生带着愕然的表情,从自修室、寝室和校园的各个角落,迅速奔向大礼堂。刹那间,礼堂里集合了四五百人,有的同学手中还拿着备考笔记,其中,还有部分在校教职工。嘈杂的人群三五成堆,互相询问。当我(时为学生自治会主席)跳上礼堂主席台,对着刚装好的扩音器大声宣布“请马寅初博士为我们演讲时事”后,大家的紧张情绪立刻稳定下来,向着正在跨上主席台台阶的马老,鼓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人们密密层层簇拥站立在台前,后面的同学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热切的目光集中注视着这位著名的经济学家、不屈的爱国民主斗士。
那时,解放战争已即将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决战,孰胜孰负,已显端倪。当局妄图在国统区召开“行宪国大”、镇压学运和“改革币制(发行金圆券)”以支持前线、扭转颓势。中共地下组织按照“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后曾提出“疏散隐蔽,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经过1947年初到1948年初的“抗议美军暴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和“于子三运动”的第二条战线斗争,根据当时情况提出政治斗争应以反帝反卖国为中心,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简称“反‘美扶日’”),以“揭露、孤立敌人,团结、教育群众,发展、巩固自己”。地下党组织还告诫基层组织不宜搞对抗性的群众斗争。
1948年5月9日,杭高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中共地下党支部,我作为支部宣传委员,分工负责学生自治会工作。杭高与浙大在历史上是同胞兄弟,学运中杭高紧跟浙大,并相互支持。相当多的杭高学生参加了在浙大举行的纪念“五四”和纪念“五二О运动周年”营火晚会,在晚会上都邀请马寅初演讲。
继6月14日杭高学生自治会发起成立“反‘美扶日’特委会”,并与浙大联络杭州各校成立“杭州市大中学生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联合会”,开展各项活动之后,在一次支委会上,我提出了邀请马寅初到杭高演讲时事的建议。上级联系人金宇星(真名许良英,当时为中共杭州工委委员、中学区委书记)向我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当得知我父亲(蚕桑专家陈石民)和姑夫(茶叶专家吴觉农)与马老是好朋友,便同意了我的建议。老金最后指示:讲题尊重马老的意见;方式只能搞飞行集会、突击演讲,到了就讲,讲好就离开,在杭高停留的时间不宜过长。为此,事先必须严格保密,知道的人愈少愈好;过程中必须保护好马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于是,我在电话联系约好后,和自治会秘书陈一鹗同学(他与我志同道合、配合默契,当年4月初共同发起组建杭高“贡院读书社”进步学生社团。9月初奔赴浙东游击区。1990年在绍兴离休)两人来到法院路34号(今庆春路210号“马寅初纪念馆”)马老的家。我按响门铃并自报家门后,女佣开门将我俩引入。马老带领我们穿过客厅,登上二楼他的卧室。室内靠西墙有一张用淡竹竿支撑挂着夏布蚊帐的大床,临南窗有一张书桌,摊着一些翻开的书报,窗帘早已拉上,没有什么摆设,纯粹是一位极为俭朴的老教授的起居室。他招呼我俩在沿东壁排放的靠背椅坐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有扶手的大藤椅上,脸朝着我们。他听我俩说明来意,问了一下杭高学生的思想动态后,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并具体商定了演讲题目和时间。他说:“我家对门的那爿杂货店和墙角的皮匠摊是特务机关派遣的。杂货店楼上窗户直对我家客厅,可以监视、拍照。所以我把你俩带上楼,让他们以为是走亲戚的。我一出门,他们就要忙碌一阵,马上派人盯梢。你们不要来接我,到时候我自己会来的。”最后,他幽默地说:“我还要和他们兜圈子、捉迷藏哩!”逗得我俩和他一起哈哈大笑。由女佣把我俩送出他家大门。
在约定的那天下午,马老穿着竹布长衫,戴着盖过前额的大礼帽,坐着人力车径直来到自治会办公室。我和陈一鹗正焦急地等候着他。早已作好准备的一位军乐队同学,吹响了紧急集合号……
该时,政府当局正在搞“币制改革”,以金圆券兑换法币。宣称金圆券有国家银行库存的黄金储备确保其价值,可免除大众因法币贬值所遭受的物价飞涨之苦。马老一针见血地说:“这纯粹是个骗局。”他把当局比喻为魔术师,通过法币、关金券、金圆券的兑换,通货的膨胀,将民间资财都变戏法似地变到他们的腰包里去了。马老在我们准备好的大黑板上,形象地画了一个大肚皮的官僚,用一根管子贪婪地吸取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老百姓的血,并列出算式论证政府当局以不公平的比率,用金圆券兑换法币(当年10月,1元金圆券兑换300万元法币),其实质是搜刮民脂民膏,养肥官僚,供他们打内战。最后,马老引用了一句古话:“民犹水也,可载舟,也可覆舟”,讲述了只要民众团结起来,抵制反抗这种残酷的盘剥压迫,腐朽寄生的官僚们是无法生存的道理。
马老的生动语言、有力论证、辛辣讽刺,博得了同学们一阵又一阵鼓掌声。当时天气已转热,马老身躯肥胖,演讲中他虽已脱去长衫、摘掉礼帽,穿着背带西裤白衬衫,仍是满头大汗。自治会预备的电风扇、凉茶根本无济于事,同学们纷纷自发递上凉水毛巾。经一位职员提醒,自治会买来了“正广和”汽水以代替马老惯喝的“可口可乐”。
在马老开讲后,我就走下主席台,到专心致志听讲的群众后面,注意四周有无异常情况。见到地下党员和Y.F.(党的外围组织)成员时,示意他们做好安全保卫工作。预计的两小时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快逝去,在演讲将要结束时,黄初葵校长急匆匆从校外赶来,在听众的后面站立了一会儿,一脸又惊又愁的复杂表情。演讲在暴风雨般的鼓掌声中结束,在我和陈一鹗的陪同下,马老稳健地走下台阶,沿着听众自动让出来的中央通道,在有节奏的欢送掌声中步出礼堂。这时,黃校长迎上前来,说:“我刚刚才知道马先生来了。您是我的老师,我在密歇根大学听过您的课。”并邀请马老去校长室休息,马老推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了。派去叫人力车的同学回来说校门口没车,黄校长便抢着说:“不用去叫了,理应我送马老师回家。坐我的包车(他专用的人力车)吧。”半小时后,我打电话到马老家询问,得知他已平安到达,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马老既是名人,又是忙人。蒋介石妄图断马老的生计,逼他出国,当时曾有密令“大学不得延聘马寅初任教”。各国立大学(包括浙江大学)不得不遵照;各私立大学也闻之生畏,不敢伸援手。唯独黄炎培不信这个邪,邀请马老到以“中华职业社”名义主办的私立上海中华工商专科学校任政治经济学教授,奉上薪俸以解决马老后顾之忧。马老在上海任教,而家小定居在杭州,所以每周风尘仆仆奔波在沪杭道上。马老又是以身许国、坚持不离故土的民主斗士,凡是社会团体和青年学生邀请他参加的活动、集会,只要时间排得出,一概允诺,并以他的博学真知、远见卓识,大胆坦诚地演讲人们想说而不敢说或还没有想到的话,激励斗志、启迪思路,深受大众特别是青年学生的爱戴,因此忙得不亦乐乎。他是一尊轰向法西斯独裁的大炮,国民党坚硬的对头,蒋介石对他恨之入骨,但却因为马老有很高的国际声望,尤其在美国影响很大,一时还不敢对他下手。
我家和马老的关系非同一般。马寅初(嵊州,1882年出生)、陈石民(新昌,1895年出生)、吴觉农(上虞,1897年出生)是当时浙江省为数不多的留洋归来学人,而且分别是国内经济界、蚕桑界和茶叶界学术上的领军人物。父亲和姑夫对这位年长的、敢说敢为的浙东老乡,敬重有加。我年近古稀的大弟,至今还清楚记得在1948年他8岁时,有一次听到电铃声,急忙去开启佑圣观路190号我家的大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身穿竹布长衫,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的长者,便问:“伯伯,您找谁?”马老大声回答:“我马寅初,找呐(嵊州、新昌方言,意即‘你的’)爹爹!”亲善地摸摸他的头,便径自熟门熟路走向客厅找我父亲去了。姑夫吴觉农早在1941年就已参加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的秘密组织“民主革命同盟”,并是负责人之一。抗战胜利后,姑夫家住在上海北四川路底大陆新村9~10号(现“鲁迅故居纪念馆”)。姑夫参与了1946年5月上海经济文化界为马老祝贺65岁寿辰送上“唯马首是瞻”贺幛等活动。 1948年秋冬之交的一个雨夜,姑夫受中共地下组织的委托,专程从上海赶到杭州马老寓所,闭门密谈。不久,马老便化装离沪,经香港到达解放区了。
(1949春届校友陈纲著,原刊于浙江省文史馆主办的《古今谈》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