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 子
碾子下岗了,缸赋闲了,爹苍老了,娘背驼了。碾子还是碾子,虽然残破不全,但仍厮守着那个道(院以外供过往行走、逗留或放柴草的地方),成就了我心中永久的“碾道”。其实,碾道是一个大家族的门户代名词,而那个碾子,正好在我家院外。
打从记事起,我就记得碾子整日忙忙碌碌,帮人家碾小米、碾黍子、压麻子,压芝麻。人们用碾好的小米熬米粥,用碾好的黍子蒸香喷喷的年糕,包甜丝丝的棕子,在压好的麻子酱、芝麻酱里提炼油。如今,碾子却整日孤独地躺在那儿,无人理睬,包括它曾经效劳过的人们。偶尔有几个孩子爬上了碾盘,坐在上面玩抓石子,或把碾盘当他们的跳台,一跃而下,如此反复。可在过去,那却是我们的乐园。碾子在人的推动下或在牲口的拉动下吱吱哑哑地唱着美妙的音乐,不停地在碾盘上转动着。最令我们高兴的事,便是回家向大人要了馒头擦人家碾过麻子和芝麻的碾盘、碾滚子,然后掰一小块放进嘴里,那个香啊,至今还让人回味无穷。
我喜欢看人们推着沉重的碾子,一圈一圈......却不明白,他们也扛着同样沉重的生活,终日终年。面朝黄土,背向青天,是他们生命的旋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他们全部的生活;有吃有穿,自给自足,是他们最大的快乐。顶日挥镰,他们把汗水洒在地里,带月荷锄,他们把收获装进怀里,披星戴月,他们把辛酸埋进心里。他们如同碾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虽然艰难,但却没有呻吟,没有叹息,为自己唱响了一首深沉而有悲壮的进行曲,就如同那永不逝去的“碾之歌”。
长大后,我便远离那碾子去求学,其时,人们已不多用碾子了。每当放假回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碾子,然后才是娘。夏日,我会坐在碾盘上乘凉,断断续续的吹口琴,吹给碾子听,吹给辛苦了一生的碾子听。
如今已为人妇,每次回娘家,我第一眼看到的仍是碾子,它浑身斑斑驳驳的,寂寞地躺在那儿,静静地观看农村的变化,厮守着我的老家。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石人(说是石人,其实不直立,也不是立体的,只是在地上躺着,有一定厚度的“弓”字形石头)。在它的头部有个洞,小时候,我们经常往里灌土,很好玩。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尤其是“三农”政策,使农村发展了,富裕了,碾子做梦都没想到,晚上它也能被照亮,它还能常常倾听千里之外游子的心声,并和着自来水的哗哗声。但碾子更孤独了,连陪他玩的小孩子都被大人带到别处去上学了,村里的人搬迁的搬迁,打工的打工,就连那所学校,也快成为摆设了。我想,再过几年,那个可爱的村庄,那个古老的村庄,是不是也会感到孤独呢?因为我已听到它的呼唤了!
唯有我那老父亲,每年春节的时候,都不忘在碾子上帖上“新春青龙大吉大利”的对联,那是一种怎样的祝愿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父亲靠着碾子,送走了多少求学的人,送走了多少打工的人,又送走了多少出嫁的人!当年那个身强力壮的人,转眼间就真的老了。岁月凝结着无数次深情的守望,他仍然依着碾子守望我的每一次归来。
哦!碾子,心中的碾子,永远的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