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记者 谢梦遥 单琦
对于际遇反差,俞灏明有过愤愤不平,也曾在朋友圈隐晦地抒情。但当一个又一个讯号抵达,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不再是做选择的一方,而是被选择的一方。总得找一个方式来结束追问,他把很多懊恼归结于「复出得有点匆忙了,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样」。
那么,他还有什么宏大愿景吗?他想象过40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承认他没法去想这些事情,「现在都是变化来得比计划还快。」他的身体被永远改变了。他对人际关系有了审慎而悲观的看法,也愈发宽容了。他过了29岁了。男孩,变成了男人。
那件事
那不是一张完美的脸。尽管有粉底遮掩,你仍能看到其中的瑕疵。现在,面对手机直播镜头,那张脸荡漾着微笑。是的,容颜纵然有变,友善、得体、温文尔雅,这些特质从未离开过俞灏明。
他一直抗拒直播。但他的宣传「网红」(这是他给她起的外号)要求他这么做,他妥协了。要命的是,接连两场历时数小时的直播中,他需要与主持人的口水问题周旋,提供急智但缺少实质信息的答案——观众就是喜欢看,但他不喜欢。「得演,感觉也不会特别走心。」他后来对记者说。
这是2016年11月19日,俞灏明被采访排满了。明天,就是他出道9周年的歌友会。那将是个大日子。这是作为歌手出道的俞灏明最近6年来的首次歌友会,准确地说,自那件事以后。
那件事。一般而言,生活中没有旁人会主动触碰那件事,即便在那个名为「13群」的微信群组里,由快乐男生比赛而结缘的13个人无所不聊,但关于那件事,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完全不会。」谈到这个话题,王栎鑫收起来一贯的嬉皮笑脸,严肃地对记者说。
采访是例外。但凡有些深度的采访,话题兜兜转转,总会绕到那件事上。
第三波的采访来了,与前两场互动频繁的直播不同,女记者用一种深沉的声音提问。嗯,不用「演的」、「走心」的那种采访。俞灏明收起了之前的那种浮夸状态,他把手托在下巴上,认真地听。
「从你的微博来看,你好像不是很注重外表的人。」随着访谈深入,女记者抛出了「鱼饵」。
俞灏明没有咬下去。「没有,我也很注重外表。」
这个回答似乎打乱了记者的节奏,她略显慌乱地接话:「我说的是很自然地出镜,不会做太多的修饰什么的。」
「我觉得更加懂得的一个道理是,你的魅力,不在于靠你的衣服、你的发型,或者是你的妆有多好看,而是它真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东西。」俞灏明说。
话题转向它处。但不久又开始向那件事进发了。「你经历了别人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经历的一件事情。那如果你以后想找人生伴侣,会不会让你有些不一样的要求?你可能会要求她特别理解你,或者她特别懂事、特别成熟?」
「不需要,不需要。」俞灏明解释,「精神层面上,我是希望能够跟她互相追逐……」
他始终保持礼貌,没有任何不悦神情,其实对于很多问题,他知道其后的指向是什么。曾经有一个阶段,所有的采访都会反复追问那件事的过程与感受,他一遍遍地回答,「我基本上都是在接受、接受、接受,那时候我没有想太多,问就说,只是说你能不能问到这样的一个点而已。」
后来他感到厌倦,不再回答这类问题。他觉得生活该往前行了。在采访中,问题仍会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接近。只要问,他还是会回答的,拒绝是他不擅长的事情。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隔断那件事。
那么,生命中出现了那件事,是一种什么感受?一个最浅白的例子是,再看那些主角命运多舛的悲情电影,俞灏明会感到戏剧性减弱,「他演的这一段,跟我的经历有点像,我感觉我能够演得比他更好。」他真的会想,如果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会是什么样子。快乐男生的比赛,应该是那部电影的片头吧,那是他与演艺圈的开始,「最难忘的经历,」他总结说,「顶过了所有的压力之后,全都是鲜花跟掌声。」
那场比赛已经结束10年了。他承认,不可免俗的,他有时会在微博搜索他的名字,点开当年出道之初的一些视频。他承认他是念旧的人。他记得他唱过的那些歌。
10年前
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各位评委好,我叫俞灏明,我走的是偶像派路线。」
所有人都笑了。舞台上的这个家伙,还不到20岁,从初中、高中到大学,他一直是校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人选。他对帅有着格外的自信。他知道他的定位。
他从小有明星梦,三四岁就站在家里板凳上,把它当作舞台唱歌,看到电视也会说,「我以后也要当明星。」回头看那年的选秀,他心中充满感激,「如果说我不做这事情,我做不了其他事情。」
直至现在,他记得站上那个舞台时,所有的紧张感和不确定感。住在节目组特地为选手们打造的梦幻城堡里,父亲来探班,问他:「孩子,你还能顶得住吗?」「我顶不住了。」他直接说。
那是2007年,选秀比赛造星的黄金年代,当时尚一枝独秀的湖南台推出了第一届的快乐男生。天时地利都在。那场比赛有各式各样的男孩,他是乖巧、甜美、没有侵略性的那型,惹人疼爱。他跟随着复杂的赛制,走到最后,虽然没有进入三甲,但并不影响他的人气蹿升,他的粉丝群体自称「芋头」,管他叫「国民弟弟」。
短短一个夏天,他就从素人成了偶像。他切实感受到做明星的滋味,反而是在比赛结束之后。当他去天娱北京经纪公司报到,刚下飞机,就见到疯狂的粉丝挤爆了接机厅。之前,他都是通过网络看投票数,始终对于自己的高人气不自信,「但是我那天就真的一下子感受到了」。
怎么才是偶像该有的样子,他自己在揣摩,经纪人、助理、周围的人也在教他:「不能跟粉丝有太多交流,签名不签,拍照不拍。」这样做大有必要,目的是,创造神秘感与距离感。谈恋爱偷偷摸摸的,用俞灏明的话说,那是「高危线」。出去看场电影得非常小心,「包得严严实实的,开演黑灯之后才进去,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就马上走」。一开始,他非常不习惯,但慢慢地,他也越来越看重这些,「我是一个明星,被认出来不好。」有时候难免被认出来,造成一场混乱,但安然无事的时候,他又会隐隐地产生一种矛盾心理,希望被粉丝发现。
做明星这种新奇感,是一波一波不断在刷新。「从比赛完出来,然后各种节目,连贯顺下来。基本上没有断过。」快男之间都较着劲,比各自的发展,比粉丝的数量,甚至「在一些很小的方面」比,比如某个活动中,「你今天这个灯牌比较少」。
俞灏明冲在了赛道的前面。他很快实现了跨界,被选送去拍湖南台自制剧《一起来看流星雨》。如果你想看演技,那绝不是一部合适的片子,但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脸。对他来说,只要耍帅就够了,基本靠自己发挥。「以前我对偶像剧的那种认识就是一定要酷,有超跑开,穿的衣服好看,场景特别华丽,各方面都是高大上的。」他说。那部片非常火爆,对于看惯了台湾偶像剧的大陆青少年来说,那是来自本土的慰藉。一度,粉丝们用剧中角色「端木磊」来称呼他。
「它能满足我什么呢,可能就只有一时的虚荣心。」他后来想。
他从小是一个非常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对装束和发型极有追求。在他成名之初,他会拉上亲友去香港购物,他很喜欢买衣服。接到活动或者节目,他就会事先想着怎么打扮。在演艺圈生存,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但至少对于俞灏明而言,帅是可以自行发挥的。2009年,他发了一首名为《我没那么帅》的歌。这听起来像个自信的玩笑。
内心的不安全感随着时间浮出水面。同届快男中,阿穆隆在2010年因车祸逃逸入狱,冠军陈楚生因与湖南台的矛盾而遭弃用。演艺事业究竟该往何处去呢?他有时候会琢磨,但总体而言,他「一直被别人推着走」。
某种程度上,这和他的听话有关系。乖孩子的人设,本就是俞灏明的成长路径。从小出门玩,母亲为他订下几点前必须回家的规矩。他没有经历青春叛逆期,自认为始终「算是比较老实的一个人」。「他很听家人的话,很孝顺长辈。」他的高中舍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刘全有说。经纪公司给他的指引,他发自内心地愿意遵守。同期的快男王栎鑫油腔滑调,他一点也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这是一个自认为人生中没有遭遇过挫折的人。唯一的挫折——如果算的话,就是没有考上理想的艺术类大学。他的父亲是个商人,他从小「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及至2010年,很难说在某个领域俞灏明特别突出,他在多个位置上发挥着作用,他是歌手,不断地出演着偶像剧,还成为《天天向上》主持群中的一员。他邀请中学同学刘全有做他的助理。那段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啊。
出道的第四年即将到来,属于俞灏明的时间似乎才刚刚开始。
两个世界
那一天改变了很多事情。
2010年10月22日,《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剧组的爆炸意外,令演员俞灏明、selina遭到严重烧伤。时间突然变慢了,他后来想,所有的痛苦,都被拉长了,放大了。
想看望他的人很多,亲戚,粉丝,朋友,朋友的朋友。俞灏明谁也不想见。快男兄弟中只有张杰见到了他。其他能拒绝的,都拒绝了。
他基本不出门,也没有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低落,烦躁,也不想跟身边的人交流。」他对《人物》承认,甚至在心底对人生和未来产生某些极端想法,「但是不会说」。
李圣佳是极少数见到俞灏明的人。两人是发小,家族亦是世交。他记得几次去俞灏明家里,「你问他,可能他会答一句,不会很自由地跟你去交流。」
最初那几个月里,他严重失眠,「撕裂的疼痛,灼烧的疼痛」折磨着他。然后,随着伤口愈合,持续经年的瘙痒出现了,「那种痒的感觉基本上无时无刻的(存在)」。有时,他用身体抵住床铺大幅度地磨蹭抵御瘙痒;有时,他拼命地拍打头令疼痛转移瘙痒。
他还要经常回医院做伤疤护理。护士往他的脸上打进类固醇。「一直伸进去,然后再转个弯,再打,再转个弯,再扎。」每次他要给自己做很久的心理建设。
那个偶像剧里开超跑的端木磊不见了。全身烧伤面积39%。面部额头以下的皮肤都是红的,嘴被烧小了,肩胛骨和手臂外侧伤势尤为严重,他的手甚至拿不起洗浴的花洒。刘全有每天帮他洗澡。稍微猛些的水力,都会冲破他的皮肤,刘全有用手遮挡,让减缓的水流自俞灏明的身体滑过。
他想起胡歌经历过车祸的新闻——那个不幸的事故以前对他而言只是新闻而已,现在,他能体会到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了。那块飘在他头上的阴云更为巨大,「我那个时候所存在的那种不确定性是整张脸。」他说。
脸上的结痂掉落后,他第一次看到那张红色的脸时,「感觉都不认识自己了」。没看到前,他设想过是什么样子,真实的情况要糟糕得多。那一瞬间,没有愤怒,没有落泪,他只是怔怔地想:「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有没有可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
出事三四个月后,他基本不再看微博了。的确,上面有很多鼓励的祝福的话,但一看到娱乐圈的动态,再看看眼下,他为自己感到难过。
那么他会想到离开演艺圈,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吗?不会。也完全不可能。
真正漫长的,是复健的过程。他穿上弹力衣,进行锻炼,每天做连续两个小时手臂拉伸的动作。伤口一次次地撕开。但如果不这样做,疤痕就会慢慢收缩,皮肉连在一起,四肢会像皱巴巴的鸭掌。睡觉时也要戴头套,以防疤痕生长。每天穿这些特定的衣物就要耗时两三个小时。
母亲辞掉工作来照顾他。那段日子有如处在黑暗隧道中,看不到尽头。一切是那么乏味。更糟糕的是,好像看不到成果,皮肤没什么变化。自暴自弃的情绪出现了,他对他的处境产生厌烦,不愿再复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反正就停留在这儿了。」他对父母说。
反常的是,即便说这些话时,他一次都没有哭过。他其实是个感性的人,但事发后,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咬着牙较劲。一听他说不复健了,母亲就会哭。「你别哭了,怎么这么容易哭啊。」他劝母亲,还是一滴泪也不落下,好像有一股力量,把他绷得紧紧的。
他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在如此变故前,所有人都是脆弱的。
俞灏明的父母看着儿子在绝望的峡谷里日渐枯萎。在2011年10月,那场爆炸事故发生一年之后,一家人共同做了一个决定,送他去美国洛杉矶休养。
俞灏明的朋友李圣佳成为陪同者,他小俞灏明2岁,刚刚大学毕业尚未工作。他们在日本人聚集区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以便李圣佳可随时照顾俞灏明。这样的相处里,他能够去感受朋友经历的肉身折磨。「他睡在床上大概半个小时,身体会痒,他就很发狂,但他又不可以用力地去抓,他只能是自己去忍,或者叫我帮他去按一下,然后就可以消停半个小时。」
事实上,你可以把俞灏明从上海放到洛杉矶,却很难将消极情绪自动抹除。拯救他的人,唯有他自己。
他对这个异域环境有了探索的好奇心。他们租车把附近都逛了逛,还去到更远的一些小城市。李圣佳感到,仅仅几天时间,俞灏明的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