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于庄棚户区原貌。王松寿摄
西于庄居民如今居住的和苑西区安置房小区一角。 郝 桢摄
西于庄棚户区居民按顺序选取安置房。王松寿摄
先有三岔口,后有天津卫。
民谣为证:三岔口停船口,南北运河海河口;货船拉着盐粮来,货船拉着金银走;九河下梢天津卫,风水都在船上头。
三岔河口交汇出天津最早的居民点、水旱码头和商品集散地。
繁华落去,这里仍是海河人家心头特殊的地界——地标建筑“天津眼”摩天轮坐落于此,十三届全运会圣火传递由此起步。
河口往西,是著名的天津西站。1910年启用,津浦铁路起点,砖红色德式建筑承载了几代天津人的出行记忆。2009年老站房整体平移,现代化西站拔地而起,成了京沪高铁五大始发站之一,半小时到北京,一小时抵雄安,四小时达上海。
历史和现实就这样碰撞着,交织出海河人家的似水流年。
棚户人家
这里是城市的洼地。粗粝了近百年的棚户区,而今要冲破不平衡不充分,将自己的凉热,融入一步之遥的繁华都市
寇金芝家,就在三岔河口,天津西站往东300米,红桥区同义庄北竹林大街28号。
寇金芝第一次走进同义庄,是在39年前。有人说了门亲事,男方刘连印。从河北景县嫁到天津卫,咋说都比乡下强吧,没成想头一回上门就傻了眼。
说大街,其实是个胡同。胡同尽头28号,碎砖墙,毛毡顶,木门小院,挤了5户。当中10平方米是老刘家,打了吊铺,人进屋就直不起腰了。后墙开个气窗,上午10点前能进浅浅日头。屋里比院子低,下雨就进水,墙皮蒙块塑料布,挡挡潮气。小院旁就是公厕,天儿一热,在屋里都不敢大口喘气。
公公婆婆在这里拉扯大7个孩子。刘连印比寇金芝大6岁,小时候不小心掉进炕洞,家里孩子多,发现少了一个,已是一天过后。连吓带憋的,就得上了肺心病。
两个苦命人,小屋成了亲。兄弟几个陆续成家搬走,公婆就把这10平方米留给了寇金芝夫妇。刘连印在街道制锁厂做零活,寇金芝子牙河边支个早点摊,两年后添了女儿。闺女一天天长大,床前拼块木板,白天掀开褥子,是写作业的桌子。小屋再接出去半米,砌个水池,早起不用去院里抢公共水龙头了。听说早些年北竹林大街能进解放牌大卡车,架不住你接一块我搭一间,大街渐渐窄成了胡同。
北竹林这样的胡同,同义庄到处都是。
东至新红桥,南至津浦线,西和北到子牙河南路,5.88万平方米,1917个棚户连成一片,不少已近百年。青砖墙是民国年间的,红砖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还有一种炉灰渣压成的墙砖,属唐山大地震时搭的安置房。
最早住这儿的,都是子牙河边的渔民、船工,码头上扛包的、拉车的。一代代下来,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各有各的难。
屋子潮,刘连印的病越来越重,吃上了低保,成天躺床上,氧气瓶不离身。这些年瞧病拉债,亲戚朋友都借遍了。闺女中专毕业,收入也不高。这辈子就困在这间小屋了?夜深人静,寇金芝有时想想,觉得憋屈,却不敢多琢磨。天一亮,迎头撞上来,又是一天的生计。
熬了快40年,转机来了。
去年夏天,有人上门:“大姐,好消息!咱能搬家了。”
来人赵国庆,天津市中心城区棚户区改造三年清零行动计划同义庄项目现场指挥。“这回力度大!全天津3年要动147万平方米,光红桥区就3万多户。政策也好,咱同义庄搞货币补偿,直接就拿钱。”
“直接给钱好。挑个合适的房,还能还上债。”寇金芝丝毫没犹豫,“可咱家太困难,她爸起不来炕,搬家也没钱。”
“放心!我们会用足政策,能对接的都帮您对接上。”
很快,指挥部派人上门给办了手续。去年11月,寇金芝一家告别了同义庄。房屋补偿加残疾补助,周转期内,每月还有两千块钱租金,加在一起后相当可观。钱有了,一家人开始在附近挑上了房。
“好点儿的楼房,两居没问题!”憋屈近40年,寇金芝做梦也想不到,还能过上真正城里人的日子。
啃硬骨头
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棚改是场攻坚战,攻坚呼唤改革创新,创新来自唯实求真,没有路时,就逼出了办法
天津市中心城区棚户区改造三年清零行动计划,红桥是重头。
全市147万平方米棚改任务,近一半在红桥,涉及66.95万平方米、3.2万户。粗算一下,三年棚改,红桥需要资金500多亿元,房源3万套。
重头也是硬骨头。
近代风云史,红桥有一页。瑞蚨祥、狗不理源于红桥,北洋大学诞生在红桥。百年辉煌散去,尴尬区情凸显:棚户区多、困难户多,城市建设欠账多,大型公共设施少。
“就好像其他区都在五六楼了,我们还在一楼。”红桥区区长袁家健说。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区长李丽玲曾在招商部门工作多年,“企业来红桥想要5万平方米的办公场所,我们连1万平方米像样的都拿不出来。棚户区多,楼宇经济搞不起来,支柱产业立不起来,大企业引不进来。”
进来了也不满意。一次座谈会,一位民企老总逮着袁家健抱怨:“从西站接了客户出来一看,子牙河南北两岸,全是低矮破旧的棚户,客人吓一跳,连问这里真是天津吗?”
子牙河南岸就是同义庄。子牙河北岸,坐落着天津市内面积最大的一片棚户区——西于庄。
西于庄原名西渔庄。清末民初,周边难民陆续迁来,搭起窝铺,捕鱼捞虾。百年过去,不到5平方公里,胡同密密匝匝,蜗居1万多户人家。运河边地势低,“马路比胡同高,胡同比院子高,院子比屋里高”,家家户户备块厚木板,下雨时挡在房门口。袅袅炊烟中,时光点点流逝,有点辙的都走了,西于庄真成了洼地。环境杂,治安差,外地人到天津,一说去西于庄,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搭载。
拆迁第一难,这里特别难。
西于庄,1万多户居民盼了几十年,终于等来了棚户区改造。首次征询意见,同意实施征收的达99.12%。“但等摸底情况出来,大家都吸了口凉气:西于庄户均面积12平方米,一半以上人家有违章建筑,四成以上居民是低保户或残疾人。”红桥区房管局局长于鹏洲说。
同义庄一样。百年棚户,十轮拆迁,剩余住户多为老弱病困,遗留问题都是疑难顽症:远年买卖,证据认定难;一契多户,家庭析产难;私搭乱建,分类处置难。最多的,一个房本下,14户人家!
啃硬骨头,要咬定原则,也要勇于担当,在原则框架下大胆突围、精准施策——
资金少,创新政府购买服务。运输六场棚改项目,全市率先引入社会资本,区政府会同国开行天津分行、市建设投资集团,经过近两年反复研究测算、磋商谈判,正式履行政府采购程序。
房源缺,试点单一货币安置。既扩大缺房户的安居选择,又满足其他住户的多元需求。首创单一货币协商搬迁的同义庄,创造了多项全市第一:一天签约700户全市最多,国开行40天放款全市最快。同时创造性地在商品房出让中设立竞拍最高限价,比拼定向安置房配套率。“这在天津是头一个。油脂储炼厂片区,8万平方米商品房,配套3.4万平方米安置房,配套率40%。”副区长李丽玲说,以问题导向深化改革,地价虚高控住了,房源瓶颈缓解了。
一契多户,先讲亲情,律师见证,友好协商。不行就搁置争议,产权平移,先搬出,安置好,回头再析产。
远年买卖,缺少票据,多方查找,按图索骥。同义庄公益大街14号的买卖凭证,来自1953年《大公报》上一则不起眼的置产申明。
最头疼的当属未登记建筑认定。哪些算私搭乱建,哪些可纳入安置?何时为划分节点,又依据什么标准?千家万户,息息相关,偏偏没制度可依,没先例可循。
红桥人被逼得自蹚新路:凡是自建使用超过20年的附属用房也就是1995年以前建的等同正房,1995年以后建的不算面积。同时,1990年4月1日起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1991年天津有了完整的城市航拍图,以此作为参照。1991年之前的又该如何认定呢?“充分尊重事实。有居民找出当年办喜事的老照片,画面里有自个儿搭的小厨房,这也算数!”于鹏洲说。
创新不是空想,改革不能蛮干,唯实求真才有出路。
拿单一货币安置试点来讲,一方面安置房源缺口大,现盖都来不及;一方面前期走访发现,棚户区内1/3是空置房,房主本人居住的不到一半,货币协商安置,选择余地更大。“这一试,效果超出想象,同义庄一天办理700户,群众影院片区,一个月走了90%。”袁家健感慨。
唯实求真,一户一策,精准发力。翻开红桥棚改实践导则,光未登记建筑的典型案例就有12类37个,涉及现状核查、申报认定、异议复核三大环节36道程序,整个实践导则搁一块,就是一部拆迁改造的小百科全书。红桥区66万平方米棚改任务,2017年完成28万平方米,2018年15个片区同时启动,再瞄准24万平方米。
三年清零,红桥首战告捷。
百姓感情
这是一场干部作风大锤炼。搞民生改善,最重要的不是财力,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破除怕老百姓占便宜的念头
“一开始就是想‘讹’政府!”
三年清零消息传来,西于庄清河里11号的林翠姐弟打定主意:熬了这么多年,说啥也要死磕这一把。
西于庄棚改一分指现场指挥吕志刚和动迁组组长季如香第一次上门,被林翠骂了出来。
吕志刚没生气,心里酸酸的,“这家人日子太难!”
90多岁的老母亲失明瘫痪在床,55岁的弟弟林治雨从小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和心肌炎,后来又得了糖尿病,双脚溃烂,只能半躺,母子两个都靠58岁的姐姐林翠照顾。林翠离婚后回到娘家,一家三口挤住在17平方米平房里。母子两人每月1700多元低保金,林翠不到2000元退休工资,吃饭加吃药,月月得借钱。
骂完再上门。隔三差五,吕志刚每次不空手,自掏腰包买点礼物。林翠有些挂不住,慢慢地,让进屋了,再后来,给杯水了。脸色缓了,话却没软:嘛政策我不管,就要两套100平方米精装修大房子。
“大姐,这次棚改一把尺子量到底,政策不会变,但咱可以用足用好啊。有关残疾人和低保的政策都让您享受到,我们再陪您去看房,直到您满意为止。”
一听看房,林治雨来了兴致。吕志刚开着自己的车,陪着林家姐弟一处处比较。林治雨行动不便,指挥部三个汉子一起抬上抬下,每次都整一身汗。
“人家真心实意为我们,就是块冰,也融化了。”加上安置房户型好、配套全,林翠终于接受了方案。两套房,同一栋楼,一套75平方米,一套53平方米。2017年底,姐弟俩搬进周转房。以前平房冷,屋里穿两件棉袄还三天两头感冒,周转房有暖气,一套卫衣就过冬了。狗年除夕,包着饺子,姐弟俩抱头哭了一场。“这日子做梦都不敢想,可惜老娘搬家前病故没赶上!早点想通了,老人家也享几天福……”
“棚改是做人的工作。说到底,以心换心。”西于庄棚改六分指现场指挥汪若彬感慨,“讲政策,算细账,上门三五次说成了是奇迹,说个十次八次变卦了不稀奇,有的一说就是一年半载,没点热心、细心、耐心,焐不热困难群众这颗心。”
吕志刚和汪若彬,一个来自区房产总公司,一个来自区市容园林委。棚户区三年清零,红桥调集700多名干部集中攻坚。仅西于庄地区13个棚改指挥部,就汇聚了区里9个职能部门、4个街道办事处300多精兵强将。
这是一场干部作风大锤炼。
各部门各街道,一把手既挂帅,又出征。棚改片区、内设机构全部成立临时党组织,“一亮二带三比”。“一亮”,就是党员挂牌上岗,身份亮出来,职责担起来;“二带”,就是现场教学、导师带徒,带动干部能力提升,带动群众生活改善;“三比”,就是比干劲、比作风、比进度。
走进西于庄棚改总指挥部,迎面一幅作战地图,报告着每日最新进度:插上红旗的是已经搬走的,画个圈是签了协议准备搬的,三角形是得再努把劲的。夜深人静,这里灯火通明。白天各有工作,联审会议放在晚上,七八点开始,一开到深夜。一次为讨论补偿标准细节,几个部门连夜会诊,会开完,天亮了。
“咱见过早上4点的红桥!棚改攻坚,希望在前。”曙色熹微,区房管局房屋拆迁办主任马林情不自禁在工作群留言。
解决民生问题,最重要的不是财力。最好的作风建设,就是不断增强为民服务的本领。
63岁的张培芳在西于庄三星里58号住了40多年,老伴没收入,儿子有残疾,盼了一辈子拆迁,没想到被绊住了。公婆留下的房,当年办房产证时,公公在部队,就让自己的弟弟出面,房产证上写着叔叔的名字。现在要拆迁,叔叔的7个子女站了出来。
起初,西于庄棚改五分指的小胡上门做工作,大学刚毕业,年轻气盛:“按照法律规定,房屋产权应该属于房产证上登记的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培芳“请”了出去。转天,西沽街办事处干部田凤伟来了,拉过小板凳坐下:“张姐你说说,他们为啥非要您这房?”张培芳打开话匣子,说到伤心处,田凤伟陪着叹气。
情况摸清,田凤伟上北京,跑天津,挨个找张家叔伯兄弟:“都是一家人,他们那么难,咱咋能忍心?退一步讲,真走到征收,这边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