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 雨村 云山 徽歙
篱边
老欧洲们是从中国外销的青花瓷器上认识东方的风景。到了晚清民初许多西方的传教士、探险家之流携带相机来到中国,记录下如诗如画的山川、风土、殿宇、园林、陵墓、村落,印制成明信片或画册流传欧陆,并建起在我们看来怪状的“中国宫”。而我国东南沿海山多地少的闽粤人,下南洋上北美经商、淘金、修铁路,他们省吃俭用带着钱财与照片,回乡盖起在洋人看来奇形的“金山楼”。所以说摄影术的发明促进世界文明之间的交流与融合,影像起着比文字更为显著的媒介作用。现在欧美汽车链接着日产相机,再度引发国人对“人文地理”探究的狂热,古风犹在的皖南徽歙之地,继旅游热土后再次成为摄影基地。
黄花
油菜花黄的春日,我们七友同往徽歙。
经楼盘连“晕”的杭城,过昱岭关顿觉气清可“嗅”,层峦深邃,黄花如带,只是村舍长高旧貌不再。至歙县下高速,夜幕四合时未见灯火万家,青壮打工外出,老人留守高楼,孤灯长夜看电视,想来度日如梭,也是远胜往昔。
汽车在暗夜中前行,窗外油菜花香沁人。我们当夜赶到石潭,入住农家旅社,吃徽菜,喝徽酒,堂前对联,笔势苍劲:“岩前柱杖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句出清人沈三白。
次日晨曦,登山行摄,我们回望方知,昨晚就住在霞坑的山坳里,而石潭村是离公路最近的山庄。盘路弯弯,流水潺潺,黄花灿灿,炊烟袅袅。顺流而上但见古桥雄跨,崖下杜鹃泣露映青岩。远处由红旗引领的旅行团队出没山间,绝似电影里长征的红军或转战皖南的铁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豪迈惟胜者当属!仁慈的假设或叹息徒存笑柄。
从下汰去湖山的途中,群山叠翠,黄花漫坡,高路入云端。大溪在山峰间呈S型环流,白墙黑瓦的村落依水而筑,粉红的桃花,成垅的茶林,穿插于如海的油菜花丛中,红黄蓝这三原色,和着远山云起处的山居,调出五色斑斓的画卷。阴天山色缺光影,颇有国画的韵味,一路徒步,边走边摄,我的脑海中时常跳出李可染墨氲与吴冠中色点的“叠影”。
我们从前山转到后山,沿着陡峭的长坡直下,途中竹林、桃李、松影、紫藤、蓬蒿、村居、寒山,美景应接不暇,而金黄的油菜花始终是这幅“十字绣片”明亮的底色。
雨村
离开石潭,转道北岸,停车寻觅廊桥梦。
歙县的北岸廊桥横跨棉溪,三孔石桥的拱圈,据称是用黄麻条石辅以糯米粥、猕猴桃汁加灰浆交错砌成。桥上构筑长长的廊屋,正壁书“西流毓秀”四字。桥连两岸,古为通衢,近前一树桃花盛开,远处青山上隐约黄花鎏金。我们沿小路进村,在河埠桃树前的石凳上,老人与妇孺散坐闲聊,农夫肩挑重担消失于深巷内。
我走近廊桥发现另面墙上的花窗各异,就象锦盒内成排的“徽墨”。桥额南端题“乡贤里”,对门墙嵌“泰山石敢当”青石碑,北端刻“谦庵旧址”。明万历进士,监察御史吴宗尧,号谦庵。桥内梁架硕大,设长凳,供香台,长廊尽头还特辟雅座,悬“溪光山色”匾。临窗美人靠,栏外榴芽红,江南修桥有种石榴的习俗,石榴耐干旱喜贫脊,宜于石缝里生长,更取其“留桥”寓意。明代万历始建,清中叶重修的风雨廊桥,为历代徽商“往府大路过桥”的要道。花开果落百度秋,过客匆忙桥长春。
“至德家声远,延陵世泽长”。石潭、北溪一带明、清时系吴姓聚族而居的村落,宋时由江西婺源迁此繁衍。我从北堍而下,见弄内某铺面旧为药材店,墙角墨书“葛天益堂”字迹。村口建于清乾隆末年,道光六年重修的吴氏宗祠,门庭为五凤楼样式,三进五间气度不凡,惜守门人不遇难以内进。据传,里面的黟青石栏上饰“杭州西湖十景”与“百鹿图”之通景雕刻。告别北岸,冒雨而行,我们再去唐模村的小西湖揽胜一番。
徽州唐模村,唐宋始建,盛于明清,据说村落是按盛唐的模式、风范、标准而修建。古代的大村落都经过风水规划,双溪西聚,穿村而来,合为檀干溪。细雨霏霏,溪流滔滔,我们举着伞足踏石板路而进,水口古槐掩蔽,蜈蚣桥锁澜。穿过清康熙年间所立的“云路沙堤”亭与“同胞翰林”坊,便是以“水口园林”著称的檀干园。
《歙县志》载:“园昔为许氏文会馆,清初建,乾隆间增修。有池亭花木之胜及宋、元、明、清初人法书石刻极精。”今古碑刻尚存,园林为新复建,仿杭州西湖,亭桥倒映碧池,堤岸烟柳桃红。园中设忠烈庙,供奉唐代张巡、许远塑像,逢安史之乱,张、许二将以坚守睢阳确保江南免遭战乱而壮烈牺牲。村中汪、吴、程诸姓先驻,许姓南宋时入迁,聚族而居遂为大姓。园侧为许氏宗祠遗址,广庭前石鼓巨硕,青石栏高立,三进七开间的宗祠,毁于天平天国战火,断壁残垣,末进尚存,废墟可鉴唐模之忠烈气,果真得以代代相承。
溯溪上行,清听引岚。拜过唐范银杏,再瞻高阳廊桥,许姓郡望许昌,古为高阳郡。入得券门别有洞天,路铺青石,溪架数桥,茶园石取自浙江淳安。仿苏湖临水廊屋于村溪前后,与徽派的高墙深院相辅相成,借得苏杭之美景,化山村为水乡,春雨迷蒙,别时难舍。
云山
途经潜口,旁摄古塔。翼峰塔建于明嘉靖年间,亦为潜川汪姓所建之风水塔,俗称“下尖塔”。
是夜,我们入住呈坎古村“国际乡村会所”,旅社为古今“嫁接”颇为独到之新舍,里面厅堂的摆设均为真古董,桌椅、花床、瓷器、书画俱全,还迁建古祠一座嵌于内庭,春雨淅沥,四水归堂。
夜来雨潇,晨起未歇,我们撑伞作雨中游。出门南望,云山高耸,残荷点墨,池映双桥。沿着荷塘兜了一圈,发现古村五峰环列,众多溪涧汇聚,因而云气特盛。这里东汉三国时期就已设村,古称龙川,到了唐末罗氏从江西南昌迁此龙川,遂成大族。村以“负阴抱阳”的风水理念规划,形成“三街九十九巷两水圳”之格局,改名“呈坎”,意即“水西之平地”。既顺应自然又改造自然,两者间并不矛盾,常人以为顺其自然就是万事不为。
我们在导游的引领下,穿堂过榭,偱门进弄,顺着幽长的雨巷,依次参观了下屋、燕翼堂、钟英楼、罗宅等明清古第,由更楼西行就是众川,古称龙溪,水上有元代始建的环秀廊桥,廊下至今仍为村市,百姓在公平交易。所谓“一村双国宝”,除了明代古宅群,还有明代“宝纶阁”,也就是罗氏宗祠,始建于明代嘉靖间的祠堂,四进四院气势恢宏。
入棂星门左右设廨亭,首进“贞靖罗东舒先生祠”新匾,由古建专家罗哲文所题。二进丹樨两侧为厢房,右侧现今陈列着幸存之历代名家题匾20余块。明董其昌所题“彝伦攸叙”金字巨匾高挂享堂;后寝崇阁两层,古时藏历代圣旨、黄榜、诰封等恩纶,故名“宝纶阁”。据说,该祠解放后曾被辟为小学校,记起我小时候在双林所上之幼儿园,也属由天井采光的高墙深院,那是我爱好古建之缘起,老宅今在天成里,将来有可能成为镇上景点。
出得祠堂7人失散。我们3人依河而行,不知不觉走出了村子,只见高拱石桥虹起,这就是明弘治年间所建的隆兴桥。登桥四望,云山雾罩,桥堍黄牛,安然食草。
我们循原路而归,复进村前水口园林,恰逢雨渐止而云起时,东山云绕似仙家拂尘,西山云涌如万马奔腾,云升云聚,瞬息万变。游古村,赏新园,我忽而佩服起这“景点开篇”的规划与匠心:楼台亭桥环池筑,借得周边的真山景,仿佛翻开旧家谱,版刻村图扑面来。传统园林通常取“先抑后扬”之法,初入极窄再豁然开朗,而此园大反常规,先将村落“长卷”尽展无余,然后由小门引入深巷,柳暗花明,高潮迭起,至宝纶阁兴达巅峰之状。
“云”和“雨”,朝飞暮卷,如影随形,徽州之行读懂古人的寓意。乡村雨淋,城里淋雨,真是意趣全然不同。“群山出培白云中,烟树参差淡又浓,笔意无穷看不尽,天边还露二三峰。”皖南查士标题画《云山烟树图》之意境,在呈坎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湖州弁山之麓本可以赵孟頫《水村图》为粉本搞高品味的乡村会所,结果尽修些万国杂烩。
徽歙
离徽往歙必经岩寺。丰乐溪顺流东注,故以凤山台为砚,以文峰塔为笔,象征古镇水口之文雅。岩寺塔始建于明嘉靖年间,苏工匠作,塔貌极秀,后代均有修缮。
1995年5月1日,国家开始实行每周五天工作制,我与家人选在徽歙度过这首个难忘的双休日。我们按陈从周书里所提到的路线,寻游了练江、问政山、太白楼、新安碑园、渔梁坝、阳和门、许国坊、斗山街、紫 阳书院等处,接着又去了屯溪老街与棠樾古村。
我的旅游动力源于相机,不过当初只拍些“到此一游”的留影,所以摄影并非目的,只是助兴的工具。倒是初南京再北京,渐知洪武、康熙;飞檐、斗拱等历史与古建常识,又因自幼酷爱戏曲而及园林,自然得去读陈从周《说园》,继而再品明清记园散文或清言小品,整个美学熏陶过程犹如“游园惊梦”般渐入佳境。1993年,我得购江苏出版的《老房子》系列画册,恰逢次年湖州马军巷、北街开始拆迁,我就时常去看苏州人“解构”老宅。
陈从周在《山居谈往》中道出治学真谛:“世上许多学问都是无意间得来”。1971年,同济大学的“五七”干校就设在歙县,陈从周在劳作之余见识也不断增长:“残碑碎碣,断井残垣,也都任我摩挲周旋。我有时在斜阳西下时,独自品景,那种山容、水貌、树姿、石态,使我领会到梅瞿山、石涛等的皴法来源构图蓝本。”在歙县“改造”的这一年时间里,令他由绍兴石桥、苏杭园林之外,续上徽派民居的新科目,接着他再北行鲁晋考察庙宇,不断进取,成就大家。他说:“烟霞可消去袍上官尘,山居能洗去许多俗念。”
午饭后我们去阳和门,需购票才让入游,因时间所限,就在广场拍了些照,再买上些徽墨酥,便结束行程返湖。记得当年歙县古城外立着陶行知雕像,如今则新耸黄宾虹雕像,时代变,偶像换,但无论陶行知还是黄宾虹,都是实践知行合一,行胜于言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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