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阳孔瑞平的散文创作


昔阳孔瑞平《霜落蒹葭》
出版时间:2014年4月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关海山荐语——
《霜落蒹葭》是孔瑞平的第二本散文集,分四辑:沿途风景,我思我在,生命洁白,边缘指陈。共收入作者散文作品50篇。孔瑞平有着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深切的人生体验,加之其游刃有余的驾驭语言能力,使其散文思路开阔、感情色彩强烈,同时又洋溢着生动的环境描写以及独特细节再现。对于生活的敏锐捕捉、精微观察,对于表达的丰富联想、传神比喻,使孔瑞平的散文充分地展示了她的才情,也充分透视了她的为人品格。
孔瑞平第一本散文集《岁月书签》于2009年出版后,曾令省内文学界瞩目,影响甚广,省作家协会为之专门召开了作品研讨会。
孔瑞平谈自己与散文
先说说为什么要写散文。回忆起来,我青少年时代的文学偶像都是小说家。大抵小的时候,总嫌生活平淡,缺乏戏剧性。小说自然是最为有趣的文体。但是从我提起笔,好像很自然的,就直奔散文而去了。想来,这跟年龄、性格有关。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已中年,渐渐看透了生命的本质,我已经不屑于把我对生活和人性的思考结果藏在一些拙劣的故事里让读者去寻找,而是愿意面对读者大声地直接地讲出来。散文这种文体,无疑最为切合我当时表达的需要。
散文写了十年,攒成两本散文集。要说有所心得,说出来也不外老生常谈。那就是散文写作需要情绪的推动和情怀的支撑,这两者缺一不可。
好的散文需要情绪的推动。虽然说冲动是魔鬼,但是魔鬼恰恰是有趣的。我认识一位女作者,她写过几个文章,让我在阅读的时候流了眼泪,那是写她的孩子因医疗事故导致伤残,然后到处碰壁得不到合理赔偿的事情,是一次痛苦的良心拷问,我当时觉得她真的很棒。可她后来又写了很多东西,不管她写什么,始终让我觉得平淡,说得上乏善可陈。昔阳有本杂志叫《虎头山》,我参与杂志的编辑工作。在审读稿件的时候,有时也会痛感作品的平淡,平面化,缺乏个性和感染力。看那样的稿件,对于编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于是我就很希望我们写作的时候,是《西游记》里住在山洞里的那些活泼的魔鬼,而不是骑在白马上念念有词的唐僧。
再一个是关于情怀。虽然作为写作题材来说,无论大小皆可入文,写好了都可以出彩,但是总的来说,我仍然觉得小情调偶一为之可以,想写出华彩,毕竟还是需要情怀的支撑。我认识一个女作家,年纪一把了,所写的多是些暗恋失恋热恋,总之各种恋。今天恋个老先生,明天恋个小青年,给人的感觉,是个粘乎乎的恋爱专业户。为恋爱而恋爱固然是个人的自由,但是你要强拉别人参观就不那么识趣了。我喜欢王开岭、张承志、刘亮程这些人的散文,不是以思想见长,就是以人性的剖析取胜。关注社会,关注人性,能给读者比较多的营养。那些来自我们成长的岁月里曾经被我们仰望的崇高,那些专属农耕文明的细腻多情含蓄美妙的生命细节,那些被现在的小青年渐渐弃之不用的乡音,当它们在文章里复活的时候,它们仍然有着美好的面貌和舒适的温度,仍然能打动我们的心。
散文使我迷恋自有它的妙处。散文是最为自由的一种文体。世界再大,没有散文不能登陆的地方;道路再窄,没有散文不能通过的可能。大散文可以负载家国,翻阅和挑剔历史;小散文可以野草闲花,小情小调,甚至于调侃八卦。从这个意义上说,散文可以比诗歌、小说更草根更率性更自由,它可以大俗,很适于走进人们的家庭或者放置在读者的枕边。它也可以大雅,写散文本身就是一种修行,非常适合修养作者的浩然之气。你们不要听了我的年龄就以为我不再年轻。我常常觉得,只要我一直在写,只要我的文字能与不同年龄层次和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对接,那么至少我的内心,仍然是年轻的。
现世文学的处境是有些尴尬的,在这个多媒体时代,人们面临着太多的选择和诱惑,所以我觉得,摆正我们的创作心态是很重要的。文学不是救世主,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甚至不客气地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要以为自己写了一本有点影响的作品就拿一副大师的嘴脸示人,就摆出一副耶稣亲临或释迦牟尼现身的架势准备接受叩拜,那种嘴脸实在太恶俗了,不得不说的是,我们队伍里确实不乏那样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希望那种丑恶的形象是我们今天的镜子,而不是我们明天的样板。
我们在座的大部分人来自基层,当然深知基层写作的艰难。有人沮丧地说,尽管都说高手在民间,问题是谁来民间寻高手。那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某些个人或者某一本杂志身上了。他说不好,就是真不好?他不发咱的文章,就说明咱的文章没价值?古人早就说:世有千里马而无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古代现代都一样。所以,摆正写作心态很重要。即便世无伯乐,我们也要继续做我们的千里马。该跑跑,该跳跳,该叫叫。再说某些人是不是伯乐,我们还该画个大问号。古代的环境好,伯乐耳聪目明,千里之外也能嗅到千里马的味道,听到千里马的足音;现在的所谓伯乐,也许眼神退化了,耳朵不好使了,甚至于,饿得太久了,急于抓一匹千里马,不是要推荐调教,而是要缚而杀之,食之,所以,我们这些基层写作的人要主动出击,不要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吊死。不要指望自己的作品必须所有人都看才有意义。中国这么大,有那么一个人群喜欢你的作品,坚持关注你,你已经完全可以说得上是成功的了。也不用担心你的水平那么高,写出来就是没人看。现在的媒体渠道很多,完全可以打破传统的平面出版思维,鄙弃所谓的官方渠道,去尝试更多的平台,更多样的发表方式。如果你是个真正有价值的作家,那么酒好不怕巷子深,你的味道隔着千里也醉人。
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文学聚会,正式和非正式的。聚会当然使我们开心,我想在座的没有人不喜欢;但是说到经验交流,我觉得意义倒不是很大。写作是极其个体极其个性的事情,凭别人的经验指引,永远写不出自己的东西。我一向认为,互相间的交流,只是一种良性刺激,灵感碰撞,是辅助而不是主导。必须自己走自己的路。
我曾经参加过在内蒙古阿拉善盟的采风,同行的有《中篇小说选刊》的主编兼社长北北女士,她发言的时候说,社会不会辜负作家,文学会给我们丰厚的回报。我省著名作家张石山先生有句话也非常警策。他说,文学能使我们两世为人。后来琢磨这两位高大上的作家的情怀,还真是这样的。作为我自己来说,是个一无名气二无钱财三无地位的“三无”作者,但是我仍然觉得文学给了我很多。写作,特别是写散文,需要经常性地打开自己的内心审视,清理,拂拭,所谓“身是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有种神秀的境界。虽然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还有些差距,那么在这种泥沙俱下的浊世里,能保持一种清洁,淡定,能独善其身,能不仰望那些伪大师,能使自己的灵魂不至于迷失,这都是文学给我的回报。另外,文学还带给我这么多有才华的好朋友,给了我生命中很多值得回味的时刻,所以,发自内心地说,我爱文学,我爱你们大家。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文学相伴,慢慢变老,当然,我会老,文学是不会老的。当我垂垂暮年的时候,我还能有文学这样一个永远年轻的情人陪伴,岂不是一件妙事。
嬉笑怒骂皆文章
与孔瑞平相识于古交笔会。只记得,当时瑞平因单位有事需提前告退,走之前,将她自行装订的一册作品交于我,说是想让我提点意见,并希望能有机会付梓出版。其时我因为忙于事务,随手将之杂于一堆交上来的作品中,并未细看。
后来,当我要主编一套丛书时,便想起此事,于是,找出瑞平的作品仔细阅读起来,这一读,不仅让我对瑞平的写作另眼看待,而且,由此让我生出些许感叹来。
中国是一个散文的大国,诸子争鸣,先秦文学,唐宋八大家,“五四”新文化运动……或沉雄,或玲珑,或蕴藉隽永,或朴实平易,或灵动曲折,或冷峻峭拔,每一时期总有许多佳作留给人们去感叹、去共鸣。近些年来,作家们似乎更偏重于散文的选材(并非技巧)与主题的挖掘,这便使散文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空前地壮阔起来。比如余秋雨,其散文往往从历史的深处走来,携带着一股浓浓的文化气息,字里行间激起人一种民族的自尊和自信;比如贾平凹,其散文娓娓道来,不急不徐,小中孕大,亲切而广博,如一股涓涓细流,直沁进人的心脾;比如周涛,其散文大开大合,肆无忌惮,游刃八极,纵横千古,不羁的才华充溢着纸张,每每令人耳目一新。
与大家们的散文当然不能相比,但瑞平写作散文,却自有她的路数,是那种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习惯与逆向的思维方式,从而让自己的作品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泥土芬芳的散文,让人可以从中感受到远朋近邻般的温暖,其稍嫌凌乱的文本结构、其粗粝的叙事方式、其未经精心打磨的突兀文字,都让人们在见多了艺术有余而性情不足、圆润过度而筋骨缺钙的自恋式散文作品后,再读她的散文时,内心里微微一颤。
孔瑞平的散文文本中,处处闪耀着哲理性的思想火花,与以往我们看到的许多散文的不同之处,是瑞平明显摒弃了学院派的散文作者所津津乐道的某些叙述元素——行文的冷静与节制、阐释事理的繁复与精致,而她大胆地通过对糅进文本中的借喻物的描述和解读,进而去思考生命、关注心灵,甚至以些许淡淡的调侃和无奈去探询、去揭示人类从古代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的亘古争论:生与死,是与非,美与丑,好与坏,高尚与卑下,深刻与肤浅:“我把自己卖了。//受惠者和受益者好像从来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是以人伦的名义,还是以法律的名义),所以,我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我不能拒绝……颈上套着绳索,腕间拴着铁链,我蓬头垢面地终日劳作。//我割自己的肉给他们充饥,抽自己的血给他们解渴,焚自己的骨头给他们取暖……长期习惯性的喑哑,已使我的声带失去功能,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我能听到他们快乐的笑、互相的低语,可他们听不到我哭。”(《深夜私语·奴隶》)“美丽的疯女,就像从云层里掉落到大地上的一个雨滴,坠落的过程中也曾辉映过日光的美丽,可惜就那么一瞬,她落到土地上,马上就被贪婪的干土吸吮,无影无踪了。”(《山深闻鹧鸪》)某种程度上,散文是剖开了自己的灵魂给人看的一种文体。在瑞平的散文中,以她独特的思维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许多见怪不怪(或看不见)的地方入手,漫不经心地将生活中各不相干、互不贯通的东西连缀起来,从而给我们一种警示,让我们对身边熟视无睹的事物开始注入激情:“无边的雨幕以及在无际的原野中默默伫立的‘天豪’(歌厅),场景一如来时,心情却多了几分异样和不安。这偏处郊外、戒备森严的淡灰色建筑群里,到底关着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而雨幕里默默停放的‘奔驰’‘宝马’的车主,此刻又在楼里搞着些什么样的勾当?”(《老爽》)这样的叙述,需要胆识,需要智慧,更需要具有一颗客观而悲悯的心。回忆起年少时留在记忆深处的美好时光,瑞平却有了另外的感叹:“她(卖冰棍者)的‘幸福’很明显与我的不同。那么,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爱吃冰棍的孩子,她会不会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给她的孩子带一根冰棍回去……谁又能告诉弃舟登岸的我,现在可以属于我的‘幸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老冰棍》)秉承传统文人的习性,瑞平以自己良心的率真与坦诚,向我们从容讲述着她对具体事物的真情实感;反过来,当我们沿着瑞平的笔端去触摸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人与事的同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有过诸多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的现代文化人脆弱而正直的心灵!
瑞平散文的另一大特点是:朴实——是那种返璞归真小中见大铅华洗尽式的朴实,是那种可触可摸可会于心可动于情的朴实;而这朴实的文字中,却处处闪现着作者的机智和幽默:“走进曼德拉,走进历史的洪荒。帐篷里升腾起牛粪火,草地上盛开着小野花。牧归的人们安坐驼背,马头琴韵律悠扬。曼德拉的山顶,弥漫着生命的原音。”(《阿拉善四章·教徒顶礼》)朴实的文字中还昭示着一种亲情:“父亲去了,蔡岭上新起的坟堆渐渐被茸草覆盖,我那个‘背靠高山,面朝大海’的世界,随着父亲的离去曾经崩塌,然而,悲痛过后我发现,它又在我的心里重新矗起,不同的是,轮到我自己成为高山大海了!我须让我离去了的父亲不用担心、不用牵挂,也须让我辛劳了一生的母亲可以依靠、可以指望。”(《背靠高山 面朝大海》)大大咧咧的瑞平有着一颗善良而多情的爱心,生活中的每事每物,无论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者,或是多么地高贵显赫者,在作者的笔下,都被赋予了其特殊的、同时又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意义,借助着对这些事物的回忆、发现、挖掘,以及严肃的思考和升华,作家的思想直接逼入生命的本质,因此,文本中平实的文字里,便有了一种撞击读者心扉的硬度,有了一种成熟人格所折射的那种辽阔与沉稳,有了一种对古老传统与道德的不遗余力的过滤与诠释,更担负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忧:“说也怪,文学鼎盛时期,文人的标签从来是简约的、矜持的,即便不着流行的衣衫,也带着那么一种前卫和时尚;如今,文学的式微,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随着‘沙漠化’‘边缘化’这些不祥的字眼的出现,文学,很快就被这个含义复杂的时代风化得轮廓臃肿、步履蹒跚、面目模糊,犹如伍子胥过韶关,一夜间满头青丝变白发。”(《文人的标签》)若是有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文如其人,生活中伶牙俐齿的孔瑞平只会写些掷地有声得理不饶人的文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位有着相当文化素质和生命体验的散文作家,瑞平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块多情、柔软的角落,表现在文章中,其朴实的文字里同样不乏流畅而优美的语言:“我已经记不起这两个老师的姓了,但是,女老师的歌声和男老师的城市梦却一直沉到我的意识深处去了。忘不了那个总是盛满了水的大搪瓷缸子,忘不了那根从没有落到过我们身上的教鞭;忘不了女老师快乐的歌声,也忘不了男老师眺望山外的忧郁的眼睛和我画在沙石地上的那个四方框子。”(《两个老师》)王国维认为,文章之妙,在于“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瑞平无疑是有着深厚的传统抒情散文写作功底的,面对将要创作的作品,瑞平的下笔显得游刃有余:“常常觉得,一棵树就是一个人。//有些树是孤独的,它落落寡合,却又不是隐士,因为它通常都坦然地、一无遮拦地独自站在广袤的原野里。这样的树,往往有着粗大的树干和优美的树形,只此一株,足成风景。见到它的时候,你通常离它很远:你在列车的车窗里,或是在蜿蜒的山径上。它让你怦然心动,却又无缘近前。这样的树,自有它独特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有些树喜欢聚族而居,家人似的守在一起,这就是一片树林了。走进它的深处,你会有一种到别人家里做客的感受。”(《有些树》)如此冷静而深情的叙述,即使放进课本里让学生们作为范文,也毫不逊色。
文如其人。瑞平善良聪慧,却心直嘴快、口不择言,爱旅游,好读书,识见广而泛,涉猎博而杂,虽然于写作起步较晚,短短几年工夫,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若能静下心来再坐几年冷板凳,去琢磨琢磨文章的细节布置、打造打造自己的个性语言,定能使她的文学创作再上一个新台阶。
关海山
评孔瑞平散文集《岁月书签》
去冬,有朋友推荐我读一本散文集《岁月书签》。如他所料,我很快被这本书深深吸引了。
无可否认,作者的才情是丰沛的。她的文字完全带着仅属于她自己的印记,而贯穿其中的思想,亦如一条激情奔涌的河流,有着裹挟读者思维的力量。我体味并检拾着书中那很珍贵的东西,我想把它归纳出来,与有识者作进一步商榷。
最优质的部分,无疑是作品的“真”。这个“真”包括意境的真、思想的真,流露的是作者对自然及生命的悲悯和大爱。篇首《邻居》一篇,即是这种悲悯情怀的代表之作。
《邻居》在我看来,是可以入选教科书的美文。走进《邻居》,遍地珠玑俯拾不暇,通篇都是“至今一闭眼,仿佛还能感觉得到擦着睫毛闪过的燕子微颤的翅羽和那痒酥酥的气流”这样的文字,抒写了一对燕子与“我”为邻,和谐相处,“我”以无限的慈悯观察了这对燕子“齐家”、育子的历程,娓娓道来的整个过程,明白如话,而且拟人、拟物随心切换,吾亦燕,燕亦吾,展现了彼此间一种至情至性——近乎神性的交流,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邻居》的性灵之“真”,一方面是作者观察细腻、感情真挚,还有更高贵、更超凡的“真”,即“无为”之“真”。从始至终,作者以原始的情感,无为无求的心态,深层次的挖掘了生命的本真。这深挚的情感是依靠细腻到纤毫的描写来传递的。“一篇小文表达了一个重大而永恒的主题——博爱与和谐”(陈亚珍语),这样的美文不同于当前流行那些专注个人狭小感觉、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小资情怀,而是以真璞心灵、悲悯情怀映照生活的大家手笔,非以灵魂的浸润不能及,非有高贵的品格不能达。
《邻居》以真达爱,以真达善,我们再来看《两个老师》。
“他……,递给我一个尖尖的小石片说:来,你给我画画楼的模样。
我拿着小石片,左比右比,不知该怎么画那个住着很多很多人的楼。
老师温和的鼓励我:楼是什么样子,你就画个什么样子,画个大概,老师能看懂就行了。
我想了半天,觉得实在是让老师等得太久了,不画不行了,就在砂地上,用那个石片工工整整地画了一个四方的框子。
老师等了一会,见我没有再画下去的意思,就问,这就是楼吗?
我小心地点了点头,泪水快要流下来了。
可是,这只是一层啊!楼房,不是有很多很多层的吗?
可,可那很多层,都在这层上面啊!
老师听出我声音里有哭音了。他摸摸我的头说,去吧,老师懂了。”(《两个老师》)
《两个老师》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略带伤感的简单情节。读来却如同安静的翻看一沓北方黄土高原的黑白照片,无一点感情的矫揉,无一丝蒙太奇意识流。翻看完毕,读者由不得若有所悟。它使我想起路遥的《人生》——那篇被认为是中国最好的中篇,所阐述的最具中国特色的社会问题,亦是每一个生活在山沟里的青年都将面临的重大人生课题——如何从封闭破旧的山村走出来,能永久的占据城市一隅。我也想起法国文豪巴尔扎克的一段名言,可惜只能忆起大意:一个社会底层的青年要想挤身上流社会,就好比一株植物,下一阶的叶子怎么生长,也难以长过上一阶的叶子。这大约就是文中“可,可那很多层,都在这层上面啊”的蕴意吧!是的,高的上层,哪一层不在这层上面呢!这种淡淡的悲哀,引发的是深深的痛苦。
童心是真的,可是唯其真,则更容易失落,所以我敬佩年逾不惑的作者仍能以一颗童心书写。一个孩子眼里的世界没有幻象和虚伪,却让成人们打开封闭的心门,豁然以哲学的心境度量生活的本质,然后让你自觉的调动尚存的良知去批判现实。
这种求真的文风,说来容易做来难。非有空澈的心灵、纯净的墨砚、自由徜徉的精神三者合力才能完成,《岁月标签》统体流淌着如此高贵的人文情怀,除上述工笔国画式的精致描写外,许多时候作者更以精辟的议论直抒胸臆。诸如:
“哦。如此美丽的生命,就盛开、凋谢在这黑暗的软壁房里,就湮没在这群乌七八糟的男人之间,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啊!可她们,又是自觉的,自愿的,无从拯救、无法怜惜。”“我感觉她象溺水的人一样,还残存着一点点清醒的意识,本能的想浮出水面,但是四周没有援手,她已经喝了一肚子的脏水,也就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老爽》)人性被扭曲是痛心的,写者的责任就是拨开黑暗曝光丑恶,启迪人性回归纯真的本怀。
“美丽的疯女,就象从云里掉落到大地上的一个雨滴,坠落的过程中也曾辉映过日光的美丽,可惜就是那么一瞬,她落到土地上,马上就被贪婪的干土吸吮,无影无踪了”。(《山深闻鹧鸪》)在今天这个世俗纷扰、欲壑丛生的名利场上,为一个无名疯女写这样的文字实在是鲜见了。
“但是我决意不再停止。即使有一天我还归泥土,我也将化作千万朵磷火,为那些追赶时间的来者,照亮脚下的路。”(《时间》)一个作家至少应抱有的文学抱负和良知。
“什么力量可以使我们抓住划破漆黑夜空的那道闪电,什么力量可以使我们拥有永久的理性和智性,从而永远留在好书带给我们的真、善、美的境界之中呢?”“因为,我们有的只是一个个瞬间的觉醒而不是彻底的觉悟,它不是普照万物的阳光而只是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觉醒》)现代社会无疑不是修行者和苦行僧的时代,在竞争激烈的名、利场上,现代人很难奢求达致圣人和觉者的境界,但做一个高尚的人,就要有勇气抓住瞬间的觉醒,时时反观内省,不致堕落成一个坏人,做人的标准才不致丢失。
“那么试问,在不能把握自己的情况下,一片树叶又怎能奢谈生命、奢谈理想、奢谈尊严。泱泱中国、茫茫神州,十几亿炎黄子孙,真正理直气壮地、有尊严地在活着的人,能占到一个什么样的比例呢?”(《关于落叶的思索》)对人性、国民性坦诚的反思,对生存现状的直击批判,努力达致自我灵魂的救赎升华,这富含启示的议论是何等振聋发聩。
古语谓著文“行云流水”,不仅指行文自然飘逸,更指表意透明真实,形成优美的意境。“真”是作者的文之性,亦是她的灵之性,下面这段文字,可助我们窥测作者的文心和境界:
“遥想宽袍缓带的古人,坐卧行走于一无污染的自然山水之间,或松下听琴、月中闻笛,或楼上看山、灯前看月,或夏雨弈棋、冬雪饮酒,或筑台邀月、种蕉邀雨,乃至于花底填词、酒后作草,凡此种种境界,皆与“富贵”二字无关,需要的只是对生活的深化和发掘,一种专注和热爱,一片赤子的纯情。这也正是他们“人格”和“文格”的发源地。无怪他们能写出那样神奇、瑰丽的篇章。”(《梅花蜜,诗意的风》)
这段文字既丰沛质朴又轻灵飘逸,读来颇有仙风道骨,也就不难想象一篇篇美文如果不植根于优秀传统文化,不发端于斯孕育于斯,我们又怎能看到《邻居》燕子灵动美丽的翅膀,不停地拍打着,把大善的律波快速的传递给读者呢?这样的美文利于消解人的争斗和怒怨,荡涤人心杂念,回到清静明澈的自我。她为文的理想,想必践行于读书、创作和生活的时时刻刻吧。
《岁》思想价值的另一面,则体现在对丑恶现实的强烈抨击和批判。
“一个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发展中国家,穷十五亿巨资,修复一座古代封建皇帝的行宫,既非人民的需要,也非构建和谐社会的需要,恐怕只是某些有权支配纳税人钱粮的‘肉食者’阴暗心里的需要。说他们‘意淫’大唐,并不过份。”“这不过是某些人的“帝王情结”在作崇,是某些拥有决策权的“肉食者”对极权文化、集权文化的又一次赤裸裸的幻想!”(《由重修大明宫到“帝王情结”到“构建和谐社会”》)这是多么令人荡气回肠的抨击。“她有一股与恶势力搏击到底毫不妥协的劲气”(陈瑞评语),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读过这样的文字了,今天也确实难有这样的文字!中国文学几千年来一直秉承着《诗经》吊民伐罪,离骚楚辞求索问天和哀艰民生的伟大传统,至鲁迅的投枪匕首后,渐次走入荒芜和沙漠。今天的笔者要么象一个夜莺为个体的爱情哭泣,沉溺于自我的圈养,要么背道而驰,价值坐标转向人欲,肯定来自肉体和灵魂欲望的体验,所谓用下半身写作,导向淫乐,在光鲜的泡沫下演绎着腐烂庸俗,直接导致民族文化的败落。一个良心作家,他的内心会因为洞察黑暗而充满歉疚和悲愤的块垒,批判即是大善,奋笔揭真相,作家只有用坚直的笔管痛揭社会的阴暗病灶,才能润泽国人枯竭的心灵,启蒙久已麻木的良知,要知道我们直面的世界是早已经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为了保持清洁的生存,就需要如此直接的战斗!
《俗里乾坤大》用大量的笔墨,以掩鼻敝弃污秽的感觉,痛斥那些丑恶的伤风败俗,可见作者对社会生活敏锐的洞察力。难道我们不是正处在一个“礼崩乐坏” 、“把丑恶当成美好歌颂,把脏物当成圣品来上供”的时代吗?(《黑暗》),“道德底线常常已经低于这些动物了啊!世界上最坏的事情,最令人发指的事情,不都是人干的吗?”(《如果,把人和动物作比》)作者哀叹道:“物质的营养越充分,思想的“钙”就越缺乏。这是一种必然呢,还是一种可悲哀的错误?”(《读《资治通通鉴》思絮四篇》)
面对倒伏倾圮的人文道德失范的人群,我们将如何担当一个著者的责任呢?事实上,中国每年汗牛充栋的出版物,熙熙攘攘的写者,又该怎样直面自己的职责呢?小时候我们都曾吟颂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今,我们不得不反思“假如我们欺骗了生活”,我们是否在欺骗我们自己,甚至毁灭我们自己呢?
中国文学的边缘化、沙漠化是文化人的悲哀,亦是中华民族的悲哀,单就从从事写作的主体——作家、评论家、编辑而言,作家写作方向的迷辙,评论界评判标准的失衡,实质是作家群体文化价值的错乱,作家本质退化的结果。追根溯源是民族传统文化日渐式微造成的,再加上意识形态过分强调经济物质的比重和作用,致使整体社会耽于享乐,失去了理性和探索真理的动力。这样看来,《岁月书签》足称为荒芜霜草中的一朵奇葩。
早在2000年前的魏文帝曹丕著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以载道,人类文化达致的核心本质上应是人类道德的升华,而不是物质的堆积和应用工具眼花缭乱的演进。人类文明的坐标,始终当以善良、正义为正方向。我在网上偶读一篇文章,说日本从八十年代经济开始衰退,近三十年停滞不前难以复苏,对此,日本的社会学家开出了治世良方:以重振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东方文化,来疏导人们迷茫的心灵、训诫悲观焦躁的心态,纾解由于经济衰退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问题。同样,中国的文学必须回归《诗经》、《离骚》、《史记》所奠定开创的价值本源,作家要勇于用真诚向善的心灵铺一条路,甚至不惜失去什么,引领艺术界走出一条文化复兴的路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要的,就是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
从另一个角度说,中国社会正面临复杂而艰巨的转型,回归传统文化价值,亦有助于规避转型可能出现的社会风险。
再回到《岁月书签》。思想性而外,此书又有着高超的艺术性,作者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集中体现在语言的美质和冲击力上,以敢爱敢恨的直率个性为前导,以读穷万卷、厚积薄发的文字功力为后盾,其表述、描写均达至了很高境界。她的文字既有细腻、质朴、亲切、真挚的一面,又有信手挥洒、大气磅礴的一面。她的杂文和评论文章,由于具有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古朴鲜活,密织清晰,深刻精辟。单就语言而言,泼洒徜徉、酣畅淋漓已具大家气象。《岁月书签》是孔瑞平女士的第一本散文集,品味至此,已实属不易。其整体艺术风格和大家的差距,是稍欠纯粹,这正是由一个优秀散文家向散文大家进发的方向和追赶的距离。
“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但愿沧桑的古乐平和清潺的松溪水赋予作者灵感的火花,写出更加奇崛厚重的作品,给读者带来更多的阅读享受。
王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