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在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中文。”
“喔,文人啊。”
一聊到这,谈话就没必要再进行下去,因为怎么听起来都像是讽刺。
我,就是学中文的。确切地说,应该是汉语言文学,这是个让我尴尬半生的专业。
1991年的夏季,我经历了湖南史上最严酷的高考,因为文史类不考数学,导致北大清华对实施同一政策的湖南、海南、云南的文科生几乎关闭大门。
我所在班级110多个学子,上线的才9个,包括中专生。
说我上了大专线。
录取学校没有意外:湘中某师专;专业也没有意外:汉语言文学。
和湖南师大差八分。
其实我还蛮高兴的,因为我的成绩一向低调,考上大专,意味着国家给了你一个饭碗。
然而,亲戚朋友们却开始为我担忧,他们说话一针见血:考什么不好?考个师范院校;读什么不好,读个中文。将来娶老婆都困难的。
成绩不帮忙,有什么办法呢?
我父亲吓坏了,赶忙带我去长沙,找到我亲表哥的亲堂哥,省机关的一位干部,正在住院打吊针,想到自己亲堂弟的亲表弟以后可能娶不到老婆,岂敢疏忽,拔了针马上去找省税务专科学校,想争取一个名额。
税专回答:名额满了。
这位哥有点无奈,安慰了一句:“读中文专业,也好”。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一扇幸福的大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三四年之后,当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当语文教师时,学校来了一堆女老师,不说花枝招展,至少在生理上是女的,然而,全被税务局的后生勾走了,我半点油荤都尝不到。
从长沙回来,在大巴车上,父亲忧伤的眼神和窗外沉沉的暮色叠加在一起,他似乎看到了我毕业后的结局,但又无能为力。
我当时倒不是太沮丧,我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文学,觉得只要修的是中文就行,在湘中也是读中文,在长沙也是读中文,在北京也是读中文,在哪儿都一样。
其实,不一样。
于是就去,去读中文。
日子蛮好过的,感谢党,感谢政府,不用交学费,还发生活费,发衣服被褥和生活用具。
那时候的心情,有点小兴奋,拿在手里的不是中学语文课本,而是汉语言文学课本,现当代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文学、古代汉语,逻辑学…………
我特么是大学生了,不用学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基础知识了,那种感觉特别屌。
生活无虞,工作有分配,应该不负国恩,好好读书才是。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在学校的第一个学期,却在重点攻体育。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报效祖国,强健体魄,似乎那时的大学生入校都有一个体育测验,具体而言就是五项素质测验,其中一项是投掷实心球,记得是八米左右达标。
那软绵绵的东西在我手里怎么也扔不远,总是落在六米的石灰线上。
我惶恐了,因为体育是必考项目,如果不及格,奖学金就会打折扣,甚至不发,奖学金其实也就是生活费。如果这样,那我就变成自费了,就不是党和政府培养的了,就特么是后妈养的了,而且估计毕业证书也悬。
为了对得起人民和祖国,一个中文系的学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枕戈达旦,大早就跑步,然后用当年看武林杂志学来的常识,一手握一块红砖,练习左右冲拳,增强臂力和投掷能力。
半年后,我把实心球扔到了九米的石灰线上。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的大学第一课,就是为了争这三米。
我感觉自己读了一个假中文系。
我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体育上,却没有耽误专业课,门门八十分以上,不是我太厉害,而是我的专业太不厉害。
记得第一学期必修的是现代文学,鲁郭茅,巴曹老,还有沈从文、张爱玲、郁达夫、孙犁、冰心…………现代文学史上,大家璀璨,够你伏案读大半年的了。
然而,我想多了,我只要把唐弢编的那本薄薄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读个七成熟就可以了,任课老师在考试前三天敲着黑板说:“请注意,一定要把简答题和论述题填满,不管你填的什么,只要填满了,及格的曙光就会照耀到你的额头上。”
一部皇皇灿烂的现代文学史,无数先贤的智慧结晶,就这么三天被我们干掉了。
读了什么用?
有用啊,成绩好,有奖学金,毕业的时候有个好评语,至少不会丢掉自己该有的那份奖学金。
我也认真过,为了要对得起五四先贤,特意抽出一天的时间狂灌茅盾的小说“子夜”,结果在考卷上,这位泰斗只是一道两分的填充题。
认真,我就输了。
对于我们中文系的培训模式,学习内容,学历不高的父亲提出过疑问。
寒假回家,父亲问我都学些什么。
我说: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汉语。
父亲说:不训练写对联和吟诗作画吗?
我说:那是旧社会的事。
父亲说:你太公读书的时候,要背四书五经,要填词作赋,要写时文,还要给乡里人写状子和田契,你学的这个中文,和你太公学的那个中文,好像不一样。
我说:太公好迂腐,旧社会好落后。
父亲看着我,那眼神,似乎也觉得我读了一个假中文系。
太公者,曾祖父也。据说老人家当年靠着给人写状纸,写田契,写碑铭,赚钱成了土豪,娶了四房老婆,子孙满堂。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话其实触及到了一个关于教育的实质性问题:汉语言文学到底是不是一门应用型学科。
好多年后,在暨大研究生的入学分班政治考试上,发卷子的老师看我在表格上填的是古代文学专业,很不专业地问我:“你能背全唐诗吗?”
我吓懵了,说:“总共有五万多首,好不好?”
他摇头:“可你是学这个专业的啊。”
他可能觉得我读了一个假中文系。
其实这位老师也触及到一个教育问题:汉语言文学要不要有专业基础功训练。
以父亲为代表的社会,对中文系似乎带着一种应用学科的期许,你学了这个出来,就该是个能运用的文人,写得对联状纸,算得周易当得宰相,在民间可当唐伯虎,在朝廷可作诸葛亮,至少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吧。
记得有一位教大专语文的前辈跟我说,有一回去乡里参加一场丧事,逝者家属邀请他写一幅对联,他刚拿起毛笔,旁边一位也拿着毛笔的老先生吓的哆哆嗦嗦,因为他得知身边来了一位学中文专业的,不由得心里发虚,害怕起来。
那种哆嗦,是对中文的一种敬畏。
而我们在学校所学的中文,是不会让这位老先生产生敬畏感的。
我们也不敬畏中文。
哪怕再难的专业课,完全可以上课睡大觉,等到考试前的一周,或者三天,甚至考试前一夜,点个蜡烛恶补一下,就可以轻松过关。
我记得稍微有难度的是现代汉语,需要复习三天左右,更有点难度的是古代汉语,需要复习一周左右,其他的,可以谈笑间灰飞烟灭。
专业考试过关了,却不等于技巧已经掌握了。例如鲁迅,不用熟读他的呐喊、彷徨、朝花夕拾,不要读其中任何一部作品,只要记住现代文学史上关于鲁迅的论述就行,无非就是:时代背景,人物形象,艺术手法。
还是没有跳出背标准答案的套路,而且比高中的背答案要求更松。
综合来看,我所学的中文,完全不同于我曾祖父学的中文,我学的勉强算理论吧,老人家学的是技巧,是运用,然而,也可以算是理论,父亲说,他柜子里厚厚的“文选”,难道就不涉及理论吗?
对这个状况,老师们不是没有意识到的。
记得教现代文学的老师经常强调:“如今的就业,任何地方都可以要中文系的,其实,就等于任何地方都可以不要学中文的。万金油就是没用的代名词。”
他敲打着讲台,唾沫四飞,像极了一名律师。
他到底是摒弃了中文,去当了律师,二十年后大闹西部一所直辖市,扬名天下。
还有一位老师,原来是我父亲的同事,中山大学历史系79级的,后来也调到了师专,他写了篇文章抨击现有中文专业历史专业教育制度,是这么说的:
体育系的天天要跑步投标枪,艺术系的每天要吊嗓子练压腿,数理系的天天要做实验看数据,医学系的要背大本大本的医典,外语系的至少早晚要开口说洋话………………
中文系历史系的呢?
考试前几天背几个概念,看一下考试重点就行了。
这样的学生,没有基本功训练,毕业出来工作难找也活该。
不好意思,在自黑中文系的同时,再顺便碾压一下历史专业。文史不分家嘛,倒霉的时候也一块。
这位老师给我一个忠告:你在背重点、争学分的同时,好好研读一本史记,也不辜负大学一场,一个把史记读十遍以上的人,是不会差劲到哪里去的。
他的目的是想推行国学。
我的目的在文学。
国学和文学在我眼里没什么关系。
但是为了免于无聊,我还是真的买了一本岳麓书社的史记,然后从这位老师那里借了注释本,再备一个笔记本,摁着注释逐个地抄。
记得是寒冬的夜里,宿舍过了十点就熄灯,我借着烛光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地抄,记,我不知道,我将来几年的人生将面临怎样的寒夜,更不知道,这本史记能否给我黑暗的人生带来烛光般的照耀。
当时我们师专生时兴考自考本科,有一门就是史记学。
有一回,有个美女来我们宿舍,她是电大校长的女儿,看见我书桌上密密麻麻的史记笔记,顺便问了我一句:“你修史记学?”
我摇头。
她惊讶地问:“你不修史记学,看史记干嘛?”
我的脸唰地红了。
大家都污蔑我是看见美女就脸红,心怀不轨。
我百口莫辩。
其实我是真的觉得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学生不正正经经去修史记学,赚学分,却自个浪费学习时间去认认真真去读一本史记,同学,你得有多无聊!谈个恋爱也好吗。
认真,我就输了。
学中文,我真的输了。
师专毕业后,我去了农村教书,带着一肚子的文学史,人物形象,思想内容,艺术手法,去教农村的孩子。
父亲对我,有些隐隐的失望,他以为我会成为一个才子的,结果一出来,跟他所见到的那些语文老师没有区别。
我也不是等着政府来摆布我,有过抗争,有过奋斗。
快毕业的时候,担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姑父,想捞我上岸,把我安排到县政府档案室,那时候没有电话,父亲连夜赶到我宿舍,叫我写篇文章给县里的领导看看。
我尽力写了一篇。
不到一个星期,回复来了:文采不错,后生可畏,可惜不懂政治,缺乏文秘训练。
学中文,跟文秘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中文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我也找了一个理由:姑父快要退休了,他们不给面子。
分配前夕,我做了最后的一次挣扎,县里办一份日报,招记者,我赶紧去考。
记得当时的考试,是将几千字的资料整理成五百字的通讯。
我写着写着,发现自己变成了徐文长,五百字根本不够挥洒自己冲天的才华,正在踌躇际,一位监考的科员,估计是他的亲戚也在参加考试,想着替他的亲戚干掉一个是一个,于是上前冷笑说:你这样还是别考了。
我的脸唰地又红了,马上向巡场的宣传部长抗议。
宣传部长严肃批评了那个科员,然而,我还是没考上。
但是,我的考试作品被县里的报纸登载了,说是文采不错,这估计是对退休姑父的安慰吧。
据说当年有个参加县电视台考试落选的妹子,后来考上珠海电视台。
学中文,跟新闻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中文有什么意义呢?
我做的最后一次抗争就是:跟县里主管教育的领导,教育局的领导大吵了一通。
力拔山兮气盖世,然并卵,谁让你是个师专生,况且还是学中文的。
记得有一位师姐,也和我在同一所农村中学,她幽怨地说:如果我能英语过六级,早跑广东去了,不在这里待了。
在得罪光了县里和教育局的领导之后,我想到过要走,然而,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根本主宰不了我的沉浮。更不用说浪遏飞舟,我早就被浪晕了。
一个小城镇的平民子弟,背景不过关;偏偏学的还是中文,专业没底气。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要你。
那时候想到过去广东,然而,真的没底气。当年,湘西的沈从文抱着一本史记上北平,那样的底气我真没有。
因为我一肚子的文学史,简答题和论述题,跟这个社会一毛钱关系都木有。
若果我拿着毛笔和那位乡下的老先生站在一起写对联,哆嗦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
我学的中文,让人半点敬畏感都没有。既做不了唐伯虎,更做不了诸葛亮。
记得刚到乡下教书的时候,校长是这么介绍我的:“这是新来的刘老师,科班出身,师专中文系,才子,文人。”
我的脸,唰地红了,他在鼓励我,我却觉得是在讽刺。
乡下教书的四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四年,也是我思考专业的四年。我学的这个专业,到底有什么用,为什么让我一方面怒气冲天,一方却不得不畏畏缩缩,接受现实。
冲天的怒气,没有牛逼作为底气,也就是一团火气。
每年清明,我会和父亲去乡下扫墓,站在曾祖父的墓前,我对旧式文人的鄙视完全云散,对着老人家长满岁月苔藓的墓碑,想着埋在泥土下面的昭明文选,春秋左传,我觉得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