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期间,在家翻阅2015年《湖州晚报》全年的《南太湖周末》,重新拜读了作家周文毅写的大作:《是非红楼·俞平伯与湖州》(刊1月4日)。大作中提到:“湖州王一品斋笔庄的老经理费在山先生,比俞平伯小33岁,但却与乡贤“俞老”通信长达17年,当属湖州文人学者中得到俞平伯教益最多者。 ”
费在山,自1962年起,担任湖州王一品斋笔庄负责人长达23年。期间,他以笔为媒、以笔拾趣、以笔结缘、以文会友,广交文化名流。他把一些往事,写成一篇篇文采优美的名人遗墨逸事,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坛趣闻史料。
2003年3月8日上午,我应费在山早几天的电话之约去和他闲聊。
“老同学,你来了,欢迎! ”9时许,当我走进他的连着阳台的书斋,见他坐在书桌后的籐椅中等我,面带微笑,显得很高兴。因他在前些年得过一次脑溢血,虽然恢复得还算不错,但仍留下了后遗症。说话有些迟钝,口齿不大清晰,走路有些艰难,一步一移。
费在山与我是1950年浙江干部学校四期的同学。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当时的吴兴县,他分配到县政府办公室担任文书、档案等工作。因是同学,平常就有些往来。退休后,他不时邀我去他家坐坐,在他的书斋中交谈,仅2003年三、四月间就有4次之多,因而知道一些他与国内知名文化人士的往事,乡贤俞平伯先生就是他其中的一位忘年交。
俞平伯,当代文学家、诗人、红学家,德清县人。在交谈中,费在山告知他与这位乡贤通信交流长达17年。
“俞老的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给你的? ”我坐在他靠门顺放的书桌前,开门见山问这位学长。“俞老给我的第一封信是1973年7月11日写的。 ”他迟疑一下,慢吞吞地告诉我,带着感叹的口气说:“当时,我还在王一品斋笔庄工作,至今已整整30年,俞老亦已离开我们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
“俞老诞辰100周年时,我曾抱病整理了老先生给我的所有来信,所以记住了俞老写给我第一封信的时间。 ”费在山慢悠悠地回答。
我问及信的内容时,他说:“我的拙著《话话卷》中有,我送你过,你回去查一查就是了。 ”
当时回到家中一看,是俞老的手迹,印在《话话卷》中,每个字米粒般大,用放大镜看,不但一些字不认识,有些词句也不懂,因没有标点符号,读起来相当吃力,确实地讲是读不断句。这次,我把俞老的信复印时放大,请教了离休干部张世英先生(原湖州日报社副总编辑),经他的解释才了解了信的一些内容,并试加了标点。
俞老写给费在山的第一封信:
在山先生惠鉴:
叨近梓乡,未瞻芝宇,闻小如君,谈及足下,每尔驰情。顷奉三日手书,言词冲挹,又承赐佳豪三管,物珍意厚,拜领为感(笔店目录亦已收到)。仆于书法,未窥门径,只性喜涂抹耳,蒙奖饰有加,不胜愧汗。属写小楷,固当勉从雅意,惟频年奔走尘俗,砚田多荒,老笔漫涂,诚恐有负惠顾之拳拳耳。一俟迟日写就,即当寄奉或发一笑欤。朔有迢递靓面缘,希藉鳞鸿不殊良晤也。匆复即候时祺。
平伯啟七月十一日
从俞老来信的内容中可以看出,费在山在七月三日,寄赠三支王一品斋笔庄制作的湖笔等到俞老北京的家中,老先生随即写了这封谦辞的回信。
当时,费在山没有想到,俞老会回信这样快,使他有些欣喜若狂。对俞老的来信,他读了又读。他说:“俞老的信,写得实在是好,他是‘四代写白折子世家’,字迹工整秀丽;虽说是‘五四’新文人,但因旧学根底深,信中那文白兼长的体裁,且有‘四六’余韵,构成了独特风格,我特别喜欢。 ”
费在山是位有心人,自此以后,他把来自俞老的手札等都一一珍藏起来。
对俞老,费在山十分敬重,读先生的诗,或有关先生的事,不懂或不了解的就去信请教。 1979年6月间,费在山应《西湖》杂志之约,为俞老整理发表《杭州杂咏》,就其中的注释是否妥当去信请教时,在答复注释的回信中,俞老附来一诗笺,上面抄录了老人同年元霄节写的一首诗:
已未上元忆往事口占
认春轩内一杯茶(在吴下曲园春在堂之后),春在堂前一笑哗。
灯夕娱颜翁鹤发(曾王晚年喜欢放花炮),梅兰竹菊太平花。
在山乡先生正之
平伯试不律缘
费在山对俞老以古槐名其书斋:《古槐书屋》,且以槐屋名其诗集《槐屋幸草》、《古槐书屋词》、《古槐梦遇》、《槐屋梦寻》及《槐痕》,可见老人对槐树真可说一往情深。费在山为得知原委,只得写信求教,俞老写了一封详细的回信:
在山先生:前寄还《浮生六记》题字本想已达览。承询古槐树书屋,原在京中齐化门老君堂旧居。民八先君买宅时,即有一大槐树,盖百年物也。认为槐树久矣,在其北小屋三间即所谓古槐书屋,树老中空,先慈惧其摧折损屋,后伐去之,盖在五十年代丙午后房屋交公了,无遗迹矣。
注:“三槐”原是典故今借用之,《古槐梦遇》昔有印本,《槐屋梦寻》有稿已佚,皆记梦之作,其三曰《槐痕》,虚有其名,本未写,亦与槐梦无关,盖英文wine之音译也。漫涂即颂
近安
俞平伯(1980年)10月22日
一次,费在山在《鲁迅日记》中读到: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日项下有这样一段记载:“……李小峰孙伏园来并交俞平伯所赠小影为孩提像,曲园先生携之。 ”
这帧照片究竟是什么模样?有心的费在山想知道,就写信向俞老讨教。不料,俞老在回信时附来了用照相铸版后,印在重磅铜版纸上的照片复制品,弥足珍贵。像的下端还用铅字排印了俞老的题跋:
这张照片是1902年(光绪壬寅),我曾祖曲园先生带着我在苏州马医科巷寓中照的,那时我三岁,曾祖年已八十二,曾赋诗道:衰翁八十雪盈头,多事还将幻相留。杜老布衣原本色,谪仙宫锦亦风流。孙曾随侍成家庆,朝野传观到海陬。欲为影堂存一纸,为真更与画工谋。
过了二十一年,我家此影久不存,乃从舅家借得一纸,今秋在上海铸版。既成,印数十纸以赠戚友。用原韵敬赋一截句,志霜露之感:
回头二十一年事,髫髻憨喜影里收。
心镜无痕慈照永,右台山麓满松楸。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五,俞平伯
这帧照片在费在山看来,不是普通的一帧照片,而是记录着中国文学史上两代学者的历史文献。欲意收藏的费在山,把它装裱成册叶,并请叶圣陶写了扉页,郭绍虞题了封签,按照俞老的本意,题名为《俞曲园携曾孙平伯合影》。册页最后是俞平伯的亲笔题跋:
旧影流传至稀,曾制铜版已佚,后于一九七四年以片楮赠在山乡长,得荷珍留,今复印为册,俾永其传,诚关垂桑梓文献之盛意,不仅寒家之矜宠也。承命题识,即希清鉴。
岁在辛酉(1981年)俞平伯于京华
多年来,俞老对费在山的求教,都使这位“小同乡”得到十分满意的答复,足见俞老对小他33岁的晚辈倾注了无微不至的关爱之心。
费在山,俞平伯,一小一老,一南一北,往来交情,鸿雁十年。
“我是很想当面聆听俞老的教诲的,但因没有机会,从收到第一封信到见面,整整相隔了十年零四个月。 ”当时,费在山这样告诉我。
机遇终于喜临有心人。 1983年的11月,费在山赴京出席民进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也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初次到首都,人地两疏。幸在王湜华兄的陪同下,利用晚上的时间,一同去三里河南沙沟俞老的家,拜望神交已久的俞老。
俞老因已与费在山书信往来10年,常在他的一些亲人面前提起费在山:“他同我还是小同乡呢! ”
俞老知道费在山要去看他,非常高兴。当费在山进门后,急忙走到俞老坐的沙发前,老人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费在山提出拍照,他一口地道的苏州话坚持说:“勿要拍……。 ”坐定后,一番交谈。不一会儿,俞老用双手扶着家具走进内室,取出一幅已写好的字递给他,说留个纪念。费在山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回到家中,费在山取出一看,是一首《鹧鸪天》词:
良友花笺不复存(谓朱佩弦兄),与谁重话劫灰痕,儿嬉未识王纲解(辛亥革命),老讶居邻鲜弟昆。
人已去,总休论,清朝无事到黄昏,斜风细雨长亭路,且待新客来扣门。
鹧鸪天癸亥秋,在山乡先生正
俞平伯
费在山对这首词横读竖读,不解其意,特别是最后那句“且待新客来扣门”这个客是谁?是否好理解是我费在山?好学的费在山于1983年12月17日去信向俞老请教。一星期后,收到俞老的回信,写在费在山去信的背后:“《鹧鸪天》原无题,‘客’不指任何人,自不能说是送您的。切望勿加题目,以免损坏。平草复12、25。 ”
“在十七年中,俞老先生写给你多少封信? ”在交谈中,我随意问。
“一共72封,其中3张明信片。”
2000年是俞平伯先生诞辰100周年。曾在红楼梦研究所工作的研究员王湜华打电话给费在山,多次敦促他抓紧时间将俞老信件编次并加笺释,既为文苑增添佳话,又可为《全集》大大补缺,岂不是有益学界之良笔!“哪怕一天只能抄录个一两封,只要开好头,总有完成之一日。 ”在王湜华的催促鼓励下,费在山冒着酷暑高温和病痛(患中风后,指弱无力,不做事也觉疲倦),终于在八月上旬,将俞老给他的信抄录完成,并一一加标点笺释。杀青后交付输入电脑,供王湜华编集俞老《书信集》。费在山抄俞老的信时,往往一封信要抄抄停停数次。有时感到精疲力竭时,一面抄一面以俞老当年对待病的心态(俞老患的也是中风,而且比他严重得多)激励自己,他年逾耄耋,尚且能泰然置之,坚持服药、锻炼,与疾病抗争,而他还不到七十,怎能被病魔吓倒、退缩呢?故又提笔续抄。他说:“是俞老的信,使我振作起来了。 ”
在费在山的书斋边喝茶,边听他与俞老的忘年交,他似乎突然想起,告诉我,俞老1973年7月11日写给他的第一封信的手迹,已刊在2000年12月2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作为对乡先贤百年诞辰纪念。说完,他双手扶着书桌,从籐椅中缓慢地站起来,蹒跚到书橱前,在一堆杂志中翻出了一期,步履维艰回到桌前,在籐椅上坐好后,把那本杂志递给我,他说:“这是南京师大2001年出版的第1期《文教资料》,刊登了我写的《俞平伯先生手扎七十二通笺注》,以纪念平伯先生诞辰100周年。 ”
费在山再次拜读俞老写给他的一封封来信,使他感慨万端。在他写的《俞平伯先生手扎七十二通笺注》的《引言》中,流露了他的心迹:“我特别感到他老人家的高尚品德和对待任何事的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而且几十年如一日,使我从中悟出许多做人、做学问的道理,而对照自己,觉得当时太年轻无知而愧疚。 ”
附记:2003年4月上旬,我写成《名人遗墨的有心人》一稿,寄省《联谊报》。8月10日下午,一位自称“我是费在山家属”的妇女打电话给我:“你写的稿子《联谊报》(8月9日4版)登出来了,可惜,老费看不到了(费在山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已离开了他的亲人)。 ”
《湖州晚报》2016.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