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财经
从哈尔滨国际机场上空向下俯瞰,在这片方圆超过数百公里的区域之内,很难找到成群的高层建筑,纵横交错着的都是些农田开垦出的土路,大片的农地一直伸展到了北边的松花江畔。这是东北给人的第一印象。
图注:从飞机上俯瞰哈尔滨国际机场全景,纵横交错着的,都是些农田开垦出的土路
东北三省,幅员78.73万平方公里,如果算上内蒙和河北部分地区,整个东北地区占地面积共有152万平方公里,根据国家统计局2015年的数据,东北地区人口共有12950.92万人,人均占地11736平方米,这是同时期河南人均占地面积的10倍还多。
但这样的统计结果并没有把近年来东北外迁人口完全考虑在内,2000年以来,已经有超过400万的东北人背井离乡向内地和沿海谋求出路。
如果把东北人外迁的路线画出来,以黑吉辽三省为起点,有无数条线辐射到各地,其中最远落在日本、韩国和西欧等不在少数。
当然,最粗的两条应该是东北到三亚和山东。在三亚旅游,当地出租车师傅经常会抱怨,三亚已成了东北第四省,当地服务业、餐饮业已经被东北人占了大半。而山东由于和东北有天然的血缘关系,每年南归的东北人也不在少数。
不知如今的东北人在迁往山东的路上还能否发现当年祖辈闯关东的痕迹。19世纪初,大批饥民拖家带口依傍海道北上数百余里闯过山海关直抵辽东,在白山黑水间定居。根据张善余的《中国人口地理》统计出的数据,新中国成立前,闯关东来东北的居民多达4000万之众,或是东北历史上唯一一次人口剧增的时代,而多年以后,东北人又开始了第二次迁徙。
当地多位居民告诉我们,在东北大部分的乡镇家庭里,你已经很难看到20多岁的年轻面孔,4、50岁的中老年人成了绝对的家庭壮劳力。
在哈尔滨东南方向两百里外的亚布力小镇上,中诚信集团董事长毛振华几天前刚和当地管理者爆发了激烈的政商冲突,但很少人看到,雪山脚下的数个村镇已经十室九空。
离亚布力不远处的鱼池乡新兴村,2015年曾被评为先进文明村镇,但在如今的凤凰网镜头前,这个70多户的小村现留住户不足10个,朱墙黑瓦的村门依然如新,当地居民说,为了盖这个牌楼,当地政府花了将近80万,但其间村民陆陆续续都远赴韩国打工,如今已经走了将近80%。
图注:曾经被评为文明村的新兴村内,剩余住户不到10户,但朱墙黑瓦的村门依然如新。
从2004年开始,政府已累计向东北投资将近1万个亿
这里的黑土地似乎有种和引力大到光都无法逃脱的黑洞相似的特性,80万建一个牌楼的投资对于东北而言真的不值一提,仿佛天体被吞噬,不会激起丝毫回响。
北京大学博士后王福重曾经统计说,从2004年第一轮东北振兴计划开始,政府已经累计向东北投资将近1万个亿,平均到现在的居民身上,差不多一个人一万块钱。
毛振华雪地喊冤一事就发生在发改委发布“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三年实施方案”后的一年多时间,毛振华“投资20多亿打水漂”,与此前原欧亚集团总裁杨斌在沈阳建荷兰村、原华晨集团董事长仰融在沈阳创建金杯客车公司相比,这样的数目只能算一般,但就结果而言,毛振华可能算好的。他的控诉为东北营商环境撕开了一个口子,将大众目光再次聚集到这片黑土地。
风波中的配角:亚布力小镇村民
除了中诚信集团和亚布力管委会的矛盾,需要探求的真相并不只有一个,比如这场风波中的配角:亚布力小镇村民。
当舆论聚焦在政商界的两家巨头时,却忽视了留守东北多数人,亚布力村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省委调查组的来临改变些什么。
图注:在东北亚布力小镇上,已经很难见到20多岁的年轻面孔,4、50岁的中年人成了绝对的家庭壮劳力
当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村镇,曾经的奶牛大户潘丙坤,依然孤身一人为自己420多万的外债四处奔波,10年前,他还是一个身家百万、妻贤子孝的知名富裕户。他根本没想到,仅仅三年时间,他落得了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的下场。
亚布力周边三胜屯的农民刘根生(化名),依然要为明年种什么而踌躇不定,去年种大豆分文不挣反而让赔了6万多块,他太想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离开东北举家南迁,但他做不到。
林业局下岗职工陈东升(化名),他也依然要为明天开港田(三轮车)拉客的多少而担心,每月2000块钱的收入除了用来供孩子上学以外,还要攒下来缴纳一年7千多的养老金。他说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图注:亚布力镇街道,路边停靠着一排红色港田,等着客人前来
在距黑龙江省会城市哈尔滨市仅200多里的亚布力镇上,每一幅面孔都刻着满满的故事,他们可能是餐馆的老板、木器厂个体户…...他们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局限,他们都有着离开的诉求。
但和那400万背井离乡的东北人不同的是,他们在资金的,家庭的,环境的怪圈中反复挣扎,但想要挣脱出去并不容易,他们走不出亚布力,走不出东北,更走不出自己的困境。
一场亚布力的雪场风波,将他们从被深埋的白山黑水中,吹到了我们的镜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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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养牛大户的独白:
“从投资600多万到倾家荡产负债420万,
我只用了3年时间”
初次见到潘丙坤时,他甚至把我们当成了讨债的人而迟迟不敢近前,他双手插兜,从街角慢步拐过来,把连衣帽上沿压得很低,整个身子藏在了黑色外套下的暗影里,当他确认车上只有他一个熟识的朋友和两位年轻的外地人时,他才放大胆子,大步走了过来。
“我做梦都想让权威的媒体把我的遭遇报道一下,你们可算来了!”潘丙坤把凤凰网财经迎进房间,把一叠厚厚的资料摆在我们面前。
“我能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法律责任,这些都是证据。”他指着这叠印满了红手印和红章的资料对我们说,他的嗓音浑厚沙哑,气息很重,好像是在哪喊破了音,潘丙坤告诉我们,每到叙述起这段糟心的养牛经历时,他都会突然反胃吐黄水,希望我们不要介意。
紧接着,他抱起膀子,身体前探,滔滔不绝的讲述起10年前的自己。
整个亚布力搞种子的,我是第一个有手机的
如果没有2007年的那次奶牛小区的投资,可能潘丙坤依然是亚布力地区的种子大户,他从1990年开始涉足种子行业,经过近20年的经营积累了丰厚的家底,96年的时候,潘家就是镇上知名的富裕户,他曾在当地提供了120个人的工作岗位,这还不包括自家高价雇佣的两个保姆和一个门卫,整个亚布力地区,他拥有38家门店,每年营收320万元左右。毛利20多万。
“2002年到2007年那是咱家最辉煌的时期,整个亚布力搞种子的,我是第一个有手机的,也是第一个有车的。那时候我每年抬款300万左右,但年年利息从来不差相亲们的。”
潘丙坤口中的抬款是指民间的借贷,东北小镇地广人稀,大家互相之间都很熟络,以信誉为保障的个人借贷早在20多年前就已盛行,既然有“按手印拿钱“这样的原始方式,就很少有人会选择银行的抵押贷款。当然,这样的借贷也并非毫无保障,担保人要承担全部的违约责任,这样的手印协议也成了后来绑缚潘丙坤最紧的一根绳索。
2002到2007这5年间潘丙坤一家先后在乡镇和市区买了8套房子,修建了两个仓库还买下了一个烟草公司,并开始雇佣第三个保姆照顾市区女儿的生活。
图注:上个世纪90年代,潘炳坤和妻子过着人人羡慕的富裕大户的生活,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时间终于到了2007年,在当地政府的宣传和妻子的鼓动下,一直经营种业的潘丙坤花了58万买下了一个废旧的奶牛小区。
这笔投资的营收来源就是蒙牛乳业的牛奶收购管理费。“蒙牛大概给养殖户们一公斤3块钱的收购费,同时提给我一定的管理费,这样大家都有钱赚,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月能净赚6万左右。”潘丙坤说,既有管理费的收入再加上乡镇政府承诺给他每头牛500块钱的补贴,他感觉这买卖很划算。
2007的一年里他先后往奶牛小区投资了600多万元,除了其中200多万基础设施投资,还有为养殖户担保的民间借贷4百多万元,包括买奶牛和饲料的费用,以及日常的养殖开销。
就这样,奶牛小区出奶量从0.8吨跃升到了3.8吨。尝到甜头的潘丙坤和妻子合计说,照这么发展,以后三个女儿的陪嫁三百万是不成问题的,剩下的钱还可以在亚布力开个养老院。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发展,在奶牛小区实现盈利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场意外的变故发生了。
图注:现在的潘丙坤什么都没有了,他抱着膀子和凤凰网财经叙述着自己的遭遇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的潘丙坤只剩下了库房上层100多平米的住宿区域,其他资产还包括四周几百平米的门面房和一块无法抵押贷款的5万多平米的废弃养牛场地。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地方我也已经抵押出去只借出了60万元的周转资金。“潘丙坤告诉我们,他妻子也在2012年和他正式离婚,他现在需要偿付高达420万元的外债,还需要抚养3个孩子。
2016年的春节,潘丙坤只剩下了200块钱,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年了,以前的年关前后他都因为还钱还的分文不剩。
在这个勉强可以称为家的100多平米的房间里,潘丙坤的生活极其简单,空荡的客厅里放着三四件家具,整个房间正中的神龛显得格外惹眼,那是一个雕花的木制龛位,里面的红布上有毛笔字写着:财神之位。
这一切的变故,源自于2008年年初那场席卷全国的乳业风暴。
那是中国食品生产史上唯一一次重大的生产安全事故,三鹿集团,伊利、蒙牛、光明、圣元及雅士利等多个国内奶厂产品先后被查出含有一种叫做三聚氰胺的化学成分,这造成了大批婴幼儿患病入院,死亡4例。从那时起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在各大超市中都很难见到国内奶粉的身影。
包括潘丙坤在内的20多家尚志市奶牛养殖大户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2008年8月起,潘丙坤送往蒙牛的奶开始频繁被厂家查出各种名目繁多的问题,有时是含有抗生素,有时是微生物超标,但结果都一样:被以残次品的名义强制倒掉,潘丙坤最多的一个月被倒掉了整整10车奶,陪了26万。
“他们收不了那么奶,就说奶里面有问题,倒掉不算完,还每次都罚我们钱。这是在往奶农的伤口上撒盐啊!”这是潘丙坤对蒙牛乳业做法的理解。经凤凰网财经走访调查,全镇20多户牛奶小区园主都向我们反映出现过类似的问题。
从每月净赚6万多到赔26万,仅仅相隔一年多时间,但这只是他噩梦的开始。
首先是养殖户活不下去了,有些人开始把奶牛当肉牛来卖。原先一头值1万3千块的奶牛,卖出价格不到3千块钱,3年时间,小区牛数从460头锐减到了2011年末的137头,当地人把这些惨状称为“牛吃牛”。
图注:现在潘丙坤的奶牛小区已经荒废已久,奶牛全部卖完,养殖户也陆续离开,给他留下了400多万的担保债务
亚布力居民刘大顺(化名)告诉凤凰网财经,为了能留住蒙牛企业在此设厂,当地政府曾想方设法鼓励人们养牛。除了承诺给与一定的养牛补贴外,还在满街贴满了红色标语:“一头牛,富流油,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但现在,镇民们流传最广的一句话则是”你跟谁有仇,就让他养牛!“
求助无门
急需资金周转的潘丙坤找到了当时的镇政府,他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把当初承诺的养牛补贴给他救急。第二个就是申请银行的低息贷款。
和蒙牛乳业的态度不同,镇政府正面回应了潘丙坤的要求,首先,养牛补贴是国家对地方政府的鼓励,这些钱应该留在政府公用。其次,银行的贷款可以,但需要对奶牛进行二次投保。这样银行才敢发放贷款。
为了能尽早拿到贷款,潘丙坤不得不对已经上过保险的奶牛再次保费,当时的承诺是一头牛保8000块钱。但当潘丙坤拿着办好的保险手续向银行递交了贷款申请时,他急盼的救急钱却怎么也到不了账了,“他们的理由是国家有调控,不允许随便放款了,一个理由就给你推掉了。”潘丙坤说。
图:镜头前,潘丙坤用手指着曾经的债务记录,满脸愁容
说到此处,潘丙坤的腰直了起来,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叙述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飞溅出的口沫,不知道那尊摆在客厅中间的财神位在那时是否入住了潘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的潘丙坤财运一直在探底,他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
触及潘丙坤财富底线的,是2011年前后发生的事情,先是他小区的牛开始了大面积的病倒,后来陆续死了28头,他找到保险公司索赔,但只报上去了最先病死的4头牛,潘丙坤回忆说,”后来这四头牛的保险理赔费到现在还没有给我,因为他们发现我这病死的牛达到了28只,太多了,就干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