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符家钦谈《沈从文传》的翻译、出版与审查

编者按:作为英语世界的第一部沈从文评传,美国圣约翰大学历史系教授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先生的《沈从文传》自1987年初版以来,在学界影响深远。该书有多个中译本,但中译出版过程甚为曲折,译本版本也较复杂。2016年春,网上出现一批金教授致译者符家钦先生的书信,其通信时间自1988年7月始,至1999年12月终。全部35封书信,记述了《沈从文传》(一名《沈从文史诗》)、《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及沈从文小说选《天堂有缺》等金介甫著作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及新加坡等地寻求出版的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其中谈及《沈从文传》中译出版诸事,尤为详备。此后,收藏家徐自豪先生拍到这批信件,并征得金教授与符家钦哲嗣符东毅先生同意,组织团队进行了翻译、编辑、注释、审读,于近日自费印刷、出版了《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一九八八~一九九九):〈沈从文传〉中译本成书前后》。该书以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为主体,也酌情收入了符家钦的回信及金介甫致萧乾、陈梦熊的部分信件,有很高的参考、研究价值。
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一九八八~一九九九)
——《沈从文传》中译本成书前后
徐自豪 策划
鲍知非 编注
禄春、赵凤军翻译;李东元、吴心海审读
2018年9月上海出版
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
(三通)
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1】
亲爱的符先生:【2】
感谢您7月1日的亲切来信,以及萧乾先生对我的关怀。我很荣幸您非常喜欢并且想翻译我那本《沈从文传》,我会努力向您阐明我的写作风格,祝您翻译顺利。您的英语水平如此之高,我很高兴。随信附上我引用沈从文先生的原文以及您有疑惑部分的解答,供您参阅。
遗憾的是,因为本书包含敏感的政治内容,不知道会被删减多少,所以我并不想为在中国出版的《沈从文传》作序。【3】正文第六章及第七章,引言和结论部分尤为敏感。【4】以我的经验判断,就像我今年终于(大概)可以出版的博士论文《沈从文笔下的中国》——《沈从文传》由此改写订正而来——那样,经历了六年的延宕(部分原因是两家出版社分别在1984年和1987年毁约),【5】我还是为这本书写了序,来证明保留下来的内容真实可信,即使它已经被大量删改。没想到这本书又由于政治原因被删减了一遍,其中甚至有些整章的内容因为商业原因被删掉了。尽管如此,我的序言只字未动,仍然摆在那里。实际上,我在无意中被诱导着说了我其实并不相信的东西,这绝不是翻译者或哪一个人的错。所以不要把它看成是个人恩怨,这既不是针对您,也不是针对我,很多作者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毕竟对于一本书而言,从来就不会有“无需更改,这已经很完美了”之类的说法,甚至“内部”及香港方面对于《沈从文传》引言和结论部分的翻译内容,都被审查制度所割裂开来。那是个坏兆头——我想您已经知道您需要面对的收益问题了。
另外,我们还需解决两个难题。其一是沈从文先生遗孀张兆和女士也在寻找本书合适的译者,同时台湾方面也希望能翻译这本书。您应该与他们取得联系,以免重复劳动。我现在就给张兆和女士写信。其二是版权问题,本书版权属于斯坦福大学出版社,不在我这儿。所以我无权“允许”别人来出版这本书的译作,这个问题我会写信咨询斯坦福方面。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与各方面能达成共识的译者,同时在香港或台湾找到一家保证原汁原味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很多台湾的出版商也有受制于政治审查之虞),【6】我还是愿意为本书作序的。但是,我们无法避免在大陆和台湾可能会有盗版(或防止有人根据我的论文研究来写他们自己的《沈从文传》),就算是经过授权的译本也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难。
在此,请允许我对您尽职尽责、不断使本书翻译尽可能精准的努力表示由衷的谢意。最好的做法就是,在您把译稿寄给出版社之前先寄给我,就像对我的论文所做的那样。当然出版社会要求您将译稿尽快寄给他们,要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祝您好运。
您忠实的 金介甫
敬上
1988年7月7日
注释:
【1】这是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1988年7月1日,符家钦首次和金介甫通信,主要内容是告诉金介甫,通过萧乾的介绍,他有意来翻译《沈从文传》。
1980年夏,金介甫为了研究沈从文特地来到中国,除了与沈从文多次会面以外,他还访问了沈从文的多位老朋友,其中就包括萧乾。此后金、萧二人交往密切,金介甫还将萧乾的自传《未带地图的旅人》翻译成英文;自1950年起,符家钦与萧乾同在国际新闻局共事,工作生活中,萧乾对符家钦提携帮助甚多,符家钦自述与萧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1987年,《沈从文传》(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由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随后金介甫将书寄给沈从文,荒芜等人在沈从文家中看到此书后,建议符家钦尽快翻译。萧乾对此也很热心,1987年5月和8月,他两次写信给符家钦,鼓励他将此书译出。1988年6月22日,萧乾在给金介甫的信中说:
现介绍我友符家钦与你通信。在我建议下,他正在译尊著《沈从文传》……符君中文优良,英文亦极有基础。他为我50年代在外文出版社同事,现为大百科全书编审。不幸80年代身患截瘫,不能行动。但脑力机敏一如往昔,其毅力尤为过人。我相信他能将尊著及时译出。(1988年6月22日萧乾致金介甫信,符家钦著《记萧乾》,时事出版社1996年5月,152-153页)
同年7月1日,符家钦写信给金介甫;7月7日,金介甫给符家钦回了第一封信。
【2】这封信里金介甫称符家钦为“亲爱的符先生”。在7月1日符家钦写给金介甫的信中,对金介甫的称呼为“dear jeffrey”。但是萧乾认为首次通信便直呼其名,不太妥当。在7月2日他给符家钦的信中写道:
给金介甫信也读了。兄为首次与他通信,似不宜直称jeff,以称prof. kinkley为妥。我与他交往近十年,最近才如此称他。信中要他furnish those works i am unable to get(请提供我所缺的著作)似乎要求太大了些,因书需复制、邮寄,所费颇大。另一点,兄初次为此事给他去信,首先似应先说一下“希望得到允许”,因这毕竟是他的著作,讲一声更合情理一些。(1988年7月2日萧乾致符家钦信,符家钦著《记萧乾》,时事出版社1996年5月,120页)
从时间上判断,符家钦应该是把写给金介甫的信,同时抄送给了萧乾一份,所以萧乾在第二天就回信指出了一些问题。可能是觉得话说得重了,7月6日,萧乾又写了一封信给符家钦做了解释。
前信怕你见怪。未见怪很好。金介甫并非有架子。但中外人之间关系都得一点点地熟。我想兄不会一见john fairbank(指费正清)就叫他“john”吧,也有个过程。弟指出是因兄与jeff第一次那么称呼,中外都唐突了些。至于复制,倘非成本著作,或书不厚,我估计他会尽量满足的。即使如此,也宜委婉一些……此外,那著作是他的脑力产品。我们译,理应征求一下他的同意。——他会同意的,但问不问,在感觉上不同了。(1988年7月6日萧乾致符家钦信,符家钦著《记萧乾》,时事出版社1996年5月,121页)
由称呼到信中的措辞,表明萧乾非常重视翻译《沈从文传》一事,也显示出对金介甫的尊重。1989年2月28日,金介甫在给符家钦的信中才改称“亲爱的符家钦”,并专门注明,“请叫我介甫”,表明两人通过书信往来,关系亲近了许多。
【3】后来出版的中译本《沈从文传》(时事版和湖南文艺版)中,金介甫的确没有作序,序言是汪曾祺写的。金介甫谢绝了写序的要求,主要原因还是认为大陆版会有删减,他并不愿意为一本未经他本人同意就直接删减的著作作序。同时,这也是他想在香港或台湾出版该书的原因之一。时事版和湖南文艺版的《沈从文传》中译本确实也进行了部分删减。在1995年台湾出版的《沈从文传》(台湾版更名为《沈从文史诗》,笔者所用版本为1996年2月初版第二次印刷的版本)序言中,金介甫说:
这本书台湾版很多地方比北京版和长沙版完全多了!湖南文艺出版社虽然改了一些错误,可是没有加入北京版所删掉的有关沈从文生活的很多事情,最有趣的事情恐怕是很多有关“性”和“政治”的事情!最敏感的还是谈毛泽东或批评鲁迅的部分,沈老讽刺鲁迅的很多话以及对政治的实话,对性的解放态度,要看台湾版才能找到,所以我特别高兴拙作能在台湾问世,从读沈从文的生活的那本“大书”,我们能了解中国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的很多事情,我们也能了解人生的很多方面。(金介甫:《沈从文史诗》序,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史诗》,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96年2月,第7页)
就不同版本的《沈从文传》内容是否一致的问题,金介甫表示:
只有英文版可靠,而且只有英文版才印了我的照片(沈从文和湘西的照片)。(原文也有一些错误,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沈从文研究在这二十多年中有很大的进步。)台湾版好像文字最全,我没有彻底地做比较,我不敢,太可怕了。(张晓眉:《金介甫先生专访》,张晓眉编著《中外沈从文研究者访谈录第一辑》,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5月,356页)
《沈从文传》时事出版社1990年版【4】《沈从文传》中译本(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沈从文传》(全译本))第六章名为“城里人:面对青春与死亡”,第七章名为“力争自治”。
【5】金介甫提到的自己的博士论文,指他1977年获得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学及历史学博士学位时的论文《shen ts'ung wen’s vision of republican china》。论文有多个中译名,1992年湖南文艺版的《沈从文传》(全译本)中附录的参考书目中,翻译为《沈从文笔下的中国》,并注明“金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邵华强、虞建华、童世骏汉译”;1995年台湾版《沈从文传》(台湾版书名《沈从文史诗》)的序中,翻译成《沈从文笔下的共和国时代的中国》。金介甫的博士论文中译本的出版情况颇为曲折,辗转多家出版社,由于各种原因,直到六年后的1994年才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名为《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译者为虞建华和邵华强。
《沈从文传》(全译本)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6】台湾版《沈从文传》也并非只字未改,有些是大陆版有,台湾版删去,有些则相反。试举几例比较:
第三章第36条注释中,台湾版删去了大陆版关于巴金回忆与沈从文友情的内容;第六章第27条注释,大陆版为:
……关于指摘官方滥用权力禁书,见《禁书问题》《文集》12卷327页。
台湾版中“关于指摘官方滥用权力禁书”一句被删去。
《沈从文传》台北幼狮文化1995年版第六章第43条注释,大陆版和台湾版前半段相同,但大陆版删去了以下一段:
……《记胡也频》,1980年6月20日和笔者谈。关于沈从文说左派作者好,见《上海作家》181页,《打头文学》。沈在《从现实学习》一文中又批判左右派把文学政治化,可是他批评得最厉害的,还是“上海——南京”的轴心。
有意思的是,在第三章第23条注释中,台湾版增加了如下一段:
这里《沈从文史诗》英文原文还有两段,被大陆匿掉。最有趣的是30年代有人说沈和他九妹曾有男女情人关系。1974年6月14日我在台北访问孙陵时,他还是传这个谣言。那个时候兄妹住同屋很容易让人误会。
此外,译者符家钦在大陆版中增加了一些根据自己的资料补写的内容,例如第三章第36条注释末尾,有一段“译者注”对原作有关杨振声送戒指给沈从文作为结婚礼物一事进行了更正。台湾版中这段被删去。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符先生:
感谢您10月24日和11月11日的来信以及两期《文汇月刊》复印本。
我非常喜欢您的翻译风格,您能准确把握我的原意并翻译成漂亮的中文,读起来十分愉悦,我的中国朋友在拜读后也有同感。尤其是您对沈从文青年时期性格等方面的翻译,让我倍受鼓舞。
我已经通读了译文并且指出了可能存在的错误,当然这些建议仅供您参考,因为这很可能是我单方面误读了您的中文,那些不同释义的标注差别非常细微,也可能是您为了直译而有意舍弃了中文的通畅。所以,请您自行判断就是。
可是,对于让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沈从文传》繁体字海外版的建议,我还是犹豫不决。请您全力阻止这个计划,这会对我们在港台发行独立版本造成困难。【1】现在但凡有人宽慰我说这本书不会被审查,我就愈发地感到担心——因为这不可能。我主要的兴趣一直在独立海外版上,这是我们唯一能掌控内容的版本(掌控程度大致与英美国家的作者能够“控制”他们作品的程度相当)★。看看您为《文汇月刊》翻译的第三章发生了什么吧,一些删减倒是无伤大雅,其中一些应是您本人所为。大篇幅的删减应该是杂志社的编辑为了缩短内容,但是还删减了那些涉及到针砭时弊的内容,和所有大陆出版社对我关于沈从文先生作品的删减模式一样。况且,第三章还不算是书中最敏感的部分。从某些方面来看,如果《文汇月刊》不出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