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大师 | 97岁依旧狂而不妄的他,是中国翻译界的泰斗,也是诗译英法唯一人

「我不是自负,我是自信」
来源:匠风部落(jiangfengbu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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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正处于建设期,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就文学方面而言在国外,中国的经典著作,除了被汉学家译成法文的四大名著之外,其余只有寥寥数字的小册,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中华上下五千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无一不是人类文化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每个中国人都渴望能有人把这些中国文化的精粹译成外文,让世界了解中国。
然泛泛之辈层出不穷,有其心志而无其才气,只能感叹一番而已,哪料时势造英雄,在这块土地上就出了这样一位精通中国古典诗词和英法两种外语的人才,他就是本期匠心大师——许渊冲先生。
2017年,央视电视节目《朗读者》中请来了许渊冲先生,他和董卿的一席对谈感动了许多网友,为这位97岁的翻译界泰斗圈粉无数。
《朗读者》现场
或许你对许渊冲老先生的名字还不熟悉,但提起《追忆似水年华》、《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这些名著,你不会陌生。而它们的译者,正是被喻为“诗译英法唯一人”的许渊冲,除了译介西方名著,许老先生也致力于将《牡丹亭》《西厢记》《诗经》《楚辞》等中国古典名著译成外文,搭起中西方之间交流的桥梁。
1921年4月18日,许渊冲生于江西南昌。他的母亲受过教育,擅长绘画,赋予了他爱好文学和追求美的天性。年幼的许渊冲受表叔熊式一翻译的剧目《王宝钏》的感染,对英语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立下了学好英语的志向。
1938年,许渊冲以全校第7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蜚声海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从读外文系。1939年,许渊冲就把林徽因的诗《别丢掉》译成英文,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这是他最早的译作。
林徽因
1941年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陈纳德上校率美国志愿空军来华支援。在欢迎陈纳德的招待会上,一句“三民主义”让语言不通的宾主双方冷了场——没人知道该如何翻译。招待会的主持人是国民党高级官员黄仁霖,他亲自上阵,把该词译为:nationality,peop le '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结果在场的美国大兵听了他的翻译,更找不到北了。
眼看中日双方交流不畅,底下参会的学生中一个男生举起了手,然后中气十足喊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
用林肯的话解释孙中山的话,宾主恍然大悟。
这个“大嗓门”就是许渊冲。
1951年,许渊冲从留学三年的法国大学回国,被分配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任教,并开始了他的翻译事业。1956年,在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短暂日子里,许渊冲早年翻译的德莱顿的《一切为了爱情》得以出版。
他在任教时提了三条意见:一说毛泽东思想是应该发展的;二说斯大林肃反杀害好人太多;三说“共产主义”翻译错了,原文没有“产”字,这是日本人翻译的,就像把“中国”译成“支那”一样,带有贬义;《共产党宣言》第一句说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幽灵”不如改为“魔影”,“徘徊”应该改成“经常出现”——因为欧洲各国不会害怕徘徊不前的幽灵。
胆大包天的言论使许渊冲再没摆脱过“狂妄自大”、“学霸”诸如此类的评价,也让他留下了思想右倾的证据。
到1958年,许渊冲已经出版了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英译中、一本英译法,在六十年前,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如此。
文革十年动乱中,许渊冲在劫难逃,他经受了对知识分子的种种凌辱,还被补戴上漏网右派的帽子。所受的批判可谓荒诞之极:给美国空军当过翻译,造反派硬说他是帮美帝扔原子弹屠杀日本人民;见过罗马教皇,他就被当成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最危险的特务。
“臭老九”们站在烈日下挨批斗,别人心灰意冷,许渊冲边挨批边琢磨怎么把毛主席诗词译成英法韵文,自得其乐。造反派竟因此污蔑他“歪曲毛泽东思想,逃避阶级斗争”,狠狠地抽了他一百鞭子,疼得他无法坐下,妻子照君夫人只得把救生圈吹足了气给他当座垫。
许渊冲为夫人照君读书
上世纪80年代开始,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许渊冲对翻译要求很高,每句都得是妙语。所以他提出了“三美论”,即意美、音美、形美。所谓意美,就是在翻译时要体现出原作的内容美;音美即要求译文押韵、顺口、好听;形美则是对诗的行数长短整齐,句子对仗工整的要求。原诗是有对仗、有双关,那么翻译也必定有对仗、有双关。
凡是译者都知道译事之难,相比之下,诗歌讲究格律音韵,自然是难上加难。许渊冲译诗,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诗词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译后的英法韵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他唯恐糟蹋了中国文化的好东西。
许渊冲经常对着一首诗夙兴夜寐,忧急煎迫,灵感来了又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他的学生、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余石屹回忆他在北大教书时的样子,“骑着自行车,‘腾’地一下跳下来,就跟你讨论这句怎么译。”
杜甫《登高》里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曾被著名诗人余光中看做无法翻译的诗句。“无边落木,‘木’后是‘萧萧 ’,是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江’后是‘滚滚’,也是三点水。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无论你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都没有办法的。”这句诗的翻译问题很典型,基本可以管窥文字在不同文化之间传达意境的难度。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其时这句诗已经有“高手”翻译过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萧萧下”是著名诗人卞之琳翻译的,三个字被译成 “shower by shower(一阵又一阵、纷纷洒落)”;而其余部分是他的学生许渊冲完成的,以“hour after hour(时时刻刻)”结尾,和卞译合辙押韵、珠联璧合。
无边落木萧萧下,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不尽长江滚滚来。
the end less rive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草字头”用重复sh(sheds,shower)的译法,“三点水”则用重复r(river,rolls)的译法,音义双绝,闻者称美。
翻译的时候,许渊冲爱问自己:译文中能否看得见无声的画,听得见无声的音乐?这是他对译文的基本要求。
前人翻译《诗经·采薇》,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中的“依依”译做“softlysway”(微微摇摆),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的“霏霏”译成“fly(飞扬)”,他看了不喜欢,觉得在“意境上和散文没什么区别”,非要达到“一切景语皆情语”。
思来想去,灵感来了:“垂柳”的英文是“weeping willow ”,法文是“saulep leureur”,都有流泪的意思。顺着这个“突破口”,他把“依依”英译为“shed tear”,法译为“enpleurs”,挥泪离别之情出来了。
昔我往矣,
when i left there ,
杨柳依依。
willows shed tear
许渊冲翻译《西厢记》,其中张生初见莺莺,便大喊了一声“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什么是“业冤”,怎么解“风流”,如何让看惯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外国读者读懂这些?
许渊冲给出的翻译是:who is there if not the beauty who has sown love seed in my heart for five hundred long years!(那不是她么——五百年前在我心中播下爱情种子的美人。)
张生描述莺莺相貌:“下面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销玉笋长。”一句中两个借代——“金莲”和“玉笋”,都是极具“中国特色”的词汇,直译过去就会韵味尽失。
许渊冲在英文中找到了同样有文化特色的词汇“lily-like(百合花般的)”来对应“金莲”,用 “taper(逐渐尖细的)来描摹“玉笋”,真就以韵文译韵文,以特色对特色,令人拍手称快。
翻译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时,许渊冲指出,在这首诗中,“清明时节”不是指天气,而是悼念亡人的节日,所以不能按字面对等翻成“the pure brightness day”,而要翻成“the mourning day”;
“雨纷纷”如果光译为“it drizzles thick”传达不出原文的意境,把雨水比作眼泪则能体现哀悼之情,所以译为“a drizzling rain falls like tears”;
“断魂”译成“伤心”略轻,译成“心碎”略重,但许老认为这里“过之”胜于“不及”,所以整句译为“a mourner's heart is going to break on his way”;
“酒家”不能直接译为“public house”,因为英国的酒家太热闹,而翻译为“wineshop”又可能指卖酒而不喝酒的酒店,所以需要补充为“a wineshop to drown his sad hours”;
清明时节雨纷纷,
a drizzling rain falls like tears on the mourning day
路上行人欲断魂。
the mourner's heart is going to break on his way
借问酒家何处有?
where can a wineshop be found to drown his sad hours?
牧童遥指杏花村。
a cowherd points to a cot 'mid apicot flowers
朱光潜曾说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许渊冲认为翻译也是这样:“不逾矩”求的是真,“从心所欲”求的是美,合起来便是“在不违反求真的前提下尽量求美”。
许渊冲有个外号叫“许大炮”,意思是心有坦荡,口无遮拦。再有棱角的人到中年之后都会被冷暖人情打磨得世故圆滑,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老同学提起他还是同样的评价,杨振宁甚至说,“我发现他像从前一样冲劲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话。”
这点可以从他的生活方式瞥见,虽然已是近百岁,许渊冲还坚持每天出门骑车遛一个小时,以前他骑的是二八大车,摔断两次骨头后,乖乖换成了现在的女式自行车。
许渊冲现在仍然笔耕不辍翻译莎士比亚,他自豪地说,已经出版了六本,交稿了十本。然后又笑道:“说实话,翻译一本是一本,不敢吹牛,活一天是一天。如果我活到一百岁,我计划把莎士比亚翻完。”他现在还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对于“熬夜”,他贡献了一版颇文艺的说法——“从夜里偷点时间。”
and the best of all ways
to lengthen our days
is to steal a few hours from the night...
要延长我们的白天,
最好的办法,
就是从晚上偷几个小时……
——引自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
(thomas more)
2007年,许渊冲得了直肠癌, 医生说他最多只有7年生命。但就在2014年,医生说的那个生命的终点,许先生获得了世界最高翻译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老先生豁达地笑说:“看见没有,生命就是自己可以掌握的。”
许渊冲在名片上印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有人说他狂妄,但他说自己狂而不妄,因为“中国人就应该自信,五千年历史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有人说他是自负到了刻薄,老先生斩钉截铁的回呛:“我不是自负,我是自信。自负是指出了10本书,偏要说成100本,我是出了60本书,实际地说我出了60本,其实现在何止60本?”
闻者哑口无言,不能反驳。
匠风大师酒
你说要把生活过成诗的样子
我就给你诗的底蕴和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