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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学雅是个小个子女孩,说话慢条斯理,一句话末了常用“嗯”或者“对”作结,要给自己的观点再加一层肯定,忽而又咋咋呼呼起来。她容易激动,你会很快感受到她身上浪漫和理想的部分。
2010年,大学毕业前,读法律专业的谢学雅在单向街出版的同名mook上读到一篇文章,《一堂法学课》,写得太好了,她觉得。由此记得了书的白底封面,图片是高楼夹缝里,蓝天背景下,一只红色塑料袋在飘。她还决定,毕业后要到单向街书店工作。
当时单向街书店已经离开圆明园,入驻蓝色港湾,占据两层,一层是书店,二层是咖啡馆,兼作沙龙场地。谢学雅想象书店是份美好的工作,与高尚的趣味、深刻的思想以及人类被凝固并传承的智慧相关。她很快发现这份工作的另一面,譬如纯体力的辛劳,一摞一摞把书往店里搬,一本一本地上架,汗流浃背;还有穷,每个月薪水只有800元。店长总是说,书店的钱不是赚出来的,是省出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受惠于逐渐宽松的环境,开书店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选择。许多年来,民营书店常是个人趣味的、透着精英色彩的。书店行业,连同出版行业,都是小生意。出版社给书店的价格一般是图书定价六折左右,去掉商场抽成、人工、水电等费用,毛利在两折左右,卖掉一本定价40元的书,也不过赚了8块。传统的独立书店有一种心态上的自足:但求维持,不赚大钱。靠相对低廉的房租、压缩过的人力成本,独立书店小心周转,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在谢学雅进入书店行业的2010年,北京的民营书店大多是几十平米的小店面,经营各自鲜明的风格,买学术书去万圣,买外版杂志去时尚廊,买打折书去豆瓣,要是想参与讨论社会议题的沙龙,就去单向街。谢学雅记得2011年刘瑜刚从美国回到北京时在单向街做的那场活动,她搬桌椅板凳,找东找西,人太多了,从二楼漫过楼梯,漫到一楼门外。她被挤在前头,根本出不去。她很着急,又很高兴。
那时谢学雅的身上混杂着正在参与某些事的壮烈与“做书店太不容易了”的悲情,合称“悲壮”。她和她的伙伴从未觉得自己是“店员”或者服务业从业者。单向街书店里的书多数属于人文社科类,按作者排列,博尔赫斯一格,卡尔维诺一格。有人抱怨塑封不拆没法翻看,店员回答,那你可以不买。“我们的口号就叫引领阅读,我选最好的书给你,读不读是你的事,但这些是好书。姿态就是这样,觉得读者都比你傻。”有一回,一位女顾客出言不逊,谢学雅骂了她。
当然,现在她不会这么做了。
今年六月,在北京二环内一个小四合院里,我见到了谢学雅。云在天上飘,她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提到单向街书店,她就有很多话。跟那时比,她变了很多。不管怎么样,她加重了语气,都不能骂顾客。曾经的“悲壮”,她现在称为“拧巴”。
2010年左右,实体书店濒临死亡。大电商起来,单价低、标准化高的图书成为价格战的最佳武器,本就是小生意的书店显得毫无战斗力。开张没有太久的第三极死了,谢学雅很受震动。一家书店的采购找到她,问,我们不能联合起来去抵制电商吗?告诉出版社如果再给电商那么低的价格我们就不进它的书了。谢学雅摇摇头,说,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维持书店这个脆弱的行业需要一些外部条件,包括政府的支持,一些国家会出台政策,不允许书籍打折;还有读者读书习惯的养成。在外部条件不具备的时候,单靠书店,难以支撑。
在书店里,谢学雅没有办公桌,她缩在款台,一张凳子架起电脑发微博,“随手拍拯救实体书店”。这个话题获得一些回应,但很多实体书店还在淹没在死亡的浪潮里。
2013年,单向街在爱琴海购物中心开了新店,谢学雅做店长。招店员时,她还是依照她喜欢的、浪漫的方式。不看出处,她看重的是这个人有没有故事。她招进来的人,有的在银行工作十几年,辞职,骑行400多天,简历是一首诗;有的读很多书,搬家时光书装了60个箱子。每个店员都有选书和陈列的权力,他们在店里走来走去,不断更改陈列,把自己最喜欢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现在想来,那是书店行业个人与精英色彩的尾巴,谢学雅不缺乏在穷困与辛劳中坚持下去的勇气,但情况发生了变化。2013年到2014年,在政策鼓励和引导下,许多民间资本进入文化产业。一大笔钱来了,单向街决定投入新媒体,做点年轻人可能会喜闻乐见的、好玩的东西。谢学雅很难接受,“读加缪的人要去做本周最受欢迎的九张萌宠图”,2014年底,她离开了单向街,还在实体店里晃,做童书店,做咖啡馆,又过了两年,她去了一家商业地产公司,为这家公司在长沙开一家书店。她赶上了书店行业最新的变化:商业地产正在拥抱书店。
单向街书店创办于2005年,最早的店址在圆明园附近。从创立时起,单向街就以文化沙龙、开辟讨论空间为主要特色。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4年7月21日,北京朝阳大悦城单向街书店,“一切都是自由的”文化沙龙进行中,嘉宾为编剧李樯(左)、导演许鞍华(中)、学者刘瑜(右)等人。文中提到刘瑜参与的另一场沙龙在2011年,蓝色港湾单向街店。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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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与商业地产合作最早也最紧密的,是西西弗书店。
1993年,西西弗在遵义开张。和当时成立的很多独立书店一样,这是一家理想主义的人文社科书店。到2007年,和所有独立书店一样,它也面临房租、人力成本升高的窘境,文化还是商业,成为选择。2009年,西西弗第一家和商场合作的书店在重庆开张,2015年后,西西弗开店速度加快,2015年新开20家,2017年开到100家,2018年10月7日,第170家店开业。这些店都在商场内。
许腾腾在2008年9月进入西西弗,她刚刚从贵阳一所大专的新闻传播专业毕业,在贵阳大学旁的西西弗店做店员,那时她的工作更接近如今的独立书店:上架,陈列,店员自主性更强,按照自己的趣味向顾客推荐书,和顾客建立类似朋友的关联。
2010年,许腾腾转岗做采购,对接供应商,两年后,她又转岗做选品工作。很长时间,文学类图书选品都由她负责。她经历了西西弗的选品从传统独立书店的方式,转变成越来越深地依靠数据。
在西西弗,选书是一个多部门联合的复杂流程。一本书的书名、作者、书封、定价、内容简介等等信息由渠道部门整合后,传递到选品部门,在内部采购系统中,它将进入西西弗的分类,由这一门类的选品人来选择。一本书将被打上许多标签,包括其针对大众还是小众、类型、销售预测情况等等;标签的不同决定了这本书的陈列位置和展示要求,最好的位置是进门后率先看到的“重点新书”展台,展台有三层立面和两层平放,占据立书陈设位的是推荐重点中的重点。
相应地,内部系统对顾客也会打上标签,包括年龄、消费水平、单身抑或有家庭形态,阅读状态;西西弗的每家书店也会有标签,包括书店所在城市及区域、所在商场的定位。在图书、顾客、店面三者之间,西西弗建立了一个模型,这也是西西弗商品中心最核心的知识产权。通俗地说,它会达成书与人的匹配:根据顾客的已知信息就能判断出他会买什么样的书,反之也成立。
这个因为样本和数据的增多而正变得更准确的模型,让西西弗的书总是卖得很快,或者说,坪效很高。“坪效”指的是单位面积创造的销售额,常用于零售行业。2007年转型时,西西弗考察了一线城市的书店,也看过一些欧美小书店,最终,从零售业找到了借鉴。
我去过北京国瑞城购物中心内的西西弗书店,一眼望去,它更像一个精品屋,门口两侧墨绿的立面,深红的橱窗,窗内摆着松塔、浆果、彩色的陶瓷小鸟、复古的打字机、色调斑驳的小木桌,几本漂亮的书散落其间。没有传统书店的清寂与高冷,西西弗用一种即时可感的暖洋洋的感觉吸引每个经过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打算买书,仅仅为了里头架子上缤纷满溢的色彩,你也会进来看一看。
进门,立刻面对几张书台,是重点新书推荐,最靠近门的多数是小说,马尔克斯,村上春树,或者是封面清新的丰子恺、梁实秋、林徽因;往里,书的感觉愈发轻盈,涉及水彩绘画,解剖住宅细节,或者教女性保持优雅,再往后偏向社科类,有正在流行的《今日简史》,或者用图片的方式谈论世界格局,还有重新包装过的中国古典作品。后部的书架区域分类相对传统,有文学、艺术、哲学等等,在那些以书脊示人的书中,你会看到一些更严肃或者说小众的作品,许腾腾说,在细分领域下,选书人有一些空间表达自己。
西西弗书店都不大,500-800平米之间,不使用传统的中图分类法陈列,而是根据大众客群心理将书分为十类,譬如“生活的滋滋味味”、“自我的认知与塑造”、“置身财富与效率的时代”,黑色地面上有显眼的示意图。“希望读者进入之后可以产生‘能驾驭住这个书店’的想法”,西西弗的工作人员说。它对顾客有一种温驯的体贴,希望你感觉到温暖、舒适。
逛西西弗的强烈感觉,是它的产品化。书是产品的一部分,黑色的书架,深红的立面,墨绿色的装饰,暖色调的光源,投身于城市的热烈氛围,是产品另外的部分。图书采购流程是标准化的,布置也是标准化的,西西弗的工作人员说,店面都是拼装店,所有的道具、装置都工厂化,工厂制造出来直接拼装组装,开店成本大大下降,2017年,西西弗开店52家,平均7天开一家店。
进入书店十年,许腾腾梳理了这些年畅销书的变化,2008年,青春小说流行,郭敬明是其中代表;2009年,官场小说盛行,但很快被压制;2010年,游记散文大火,港台书如张小娴大量引进;2011年,《百年孤独》引进,加上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相对严肃的小说有了一次出版高潮;2013年,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大卖;到2015年,“暖心小故事”逐步被“励志小故事”取代,诗歌开始回温,一些散文被重新包装,譬如抛开“林清玄散文”,变成“你心柔软,却有力量”。近来,一些中国古典作品也被重新包装,以更轻松的面目示人。许腾腾觉得,人们的阅读形态正在发生变化,碎片化明显,经典作品的回流明显。
中国人的阅读习惯依然需要培养。开卷的数据显示,这些年头部畅销书在全部销售额中比例越占越大,大部分人会读的,只是寥寥几本书。
许腾腾说,如果阅读人群像金字塔,西西弗服务的不是塔尖那类人,而是“把塔底做得更大一些”。这是商业逻辑下的美好愿望:这些人可能渐渐上升到中间,变成持续的阅读者。
西西弗书店橱窗。由西西弗书店提供。
西西弗书店内部。由西西弗书店提供。
3
九月中旬,我来到成都,在太古里地下一层方所书店内,参加方所举办的第三届成都国际书店论坛。
这家方所像一个悠长的地下洞穴,一头是咖啡馆,一头是昂贵的例外服饰。两头都显得疏朗,人挤在中间那段。半空里悬着透明的字,“探索之必要”,“身心安顿之必要”。字下摆着文具茶具还有包装精美的辣椒酱火锅底料,桌台间来往的密密的人多数年轻,都很好看。
在方所,你大可心情愉快。买书,或者不买,坐在地上翻翻,随便逛逛,让眼睛被一些有设计有品位的小东西填满,或者假装看书,让同伴帮你拍照,触目都是美的,像城市里年轻人理想的生活。方所令人想起诚品,而诚品,因为它的成功,极大影响和改变了互联网冲击下实体书店的形态。
新的书店,可以集合咖啡馆、电器店、文创店、手工坊、展览馆等等业态,书不再是主角,而是背景甚至道具的一部分。书店是个暧昧的空间,宣扬的是一种光洁、昂贵的生活方式,它总是干净明亮,富于设计,常有“最美书店”榜单流传,时髦的人就前去打卡。
在实体经济下滑的趋势里,商业地产正在作文化转型,需要书店为其吸引人流、增加客群停留时间,书店因此拥有了和商业地产的议价能力,往往享受租金减免。看起来是一种双赢。这种模式被不断复制,在不同城市逛过许多书店,我开始怀疑,难道在今天想做一家书店,只能如此?
听说这次国际书店论坛邀请了来自英国、捷克、波兰、德国、日本的书业人,我带着疑问,想要获得其他国家书店的答案。
论坛开场当天,做主题演讲的是来自英国的出版人克里斯托弗·麦克洛霍斯(christopher maclehose),他78岁,出版了34种语言的英文译作,将卡佛和理查德·福特引入英国,还出版了《千禧年三部曲》,和中国读者最相关联的信息,是他出版了金庸《射雕英雄传》的英文版,第一部已经上市,反响不错,第二部将在今年底上市。
克里斯托弗·麦克洛霍斯说话缓慢,沉稳,他演讲的主题叫“阅读,新浪潮”,他说,最初和方所争论了一下,因为他认为没有所谓的“新浪潮”,而是不停出现的小波浪。波浪此起彼伏永远不会停歇,阅读也是永远不会停歇的事业。
谈及书业,他讲了个笑话:勃列日涅夫在任时,有人问他,如果用一个字形容苏联的状况,是什么?答:好。
两个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