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啸花轩现象”

明末清初,有这么一个出版社,专门组织创作和出版艳小说。计有《浓快史》《一片》《玉楼春》《人中画》《巫山艳史》《梦柝》《杏花天》《巫梦缘》《醉春风》《梧桐影》《灯月缘奇遇小说》等十多种。这些小说,到清代中期以后几乎全被查禁。这个出版社名叫“啸花轩”。“啸花轩”的主人是谁?“啸花轩”何以专门组织创作和出版艳小说?明末清初的统治者何以对“啸花轩”不作处理?对这批艳小说究应作何评价?弄清这些问题,自可对明末清初的“啸花轩现象”有所了解。无弹窗小说阅读网
《浓快史》大概是啸花轩组织创作和出版的第一部艳小说。该书题“嘉禾餐花主人编次”,“西湖鹏鷃居士评阅”。“嘉禾餐花主人”和“西湖鹏鷃居士”均无可考。但他俩都是浙江人,啸花轩的地址在杭州,大致可以肯定。《昭阳趣史》的作者“古杭艳艳生”著的《玉妃媚史》序中曾引《快史》,很可能指的就是《浓快史》。《昭阳趣史》《玉妃媚史》是明代后期刊本,《浓快史》早于《玉妃媚史》,可见“啸花轩”早在明代后期即已出现了。
由中央美术学院收藏的啸花轩藏板本《一片》,函套上题“明刊本一片残卷”,只存前三回。四卷十四回的《一片》,为顺治好德堂刊本。第三回有“明太祖”之称;全书不讯“由”“检”二字;第十二回有“弘光南都御极”字样。可知全书的刊刻在顺治二年()之后。《一片》的啸花轩藏板和好德堂刊本,是一部书的两种刻本,啸板在前,好德堂刊本在后;还是好德堂刊本在前,啸花轩翻刻在后,学术界有两种意见,这里不作深论。《一片》的序由“沛国樗仙题于西湖舟次”,表明作序者是江苏北方人,时在杭州。据现有资料,“啸花轩”在明末出版的现存艳小说,可靠的只有《浓快史》一种。“啸花轩”的主人应是浙江人。
“啸花轩”并没有因为明清之际的战乱而遭到毁灭,入清以后,继续组织创作和出版艳小说,一发而不可收。参预创作评论这批艳小说的有“龙邱白云道人”“颖水无缘居士”(《玉楼春》),无名氏(《人中画》),无名氏(《巫山艳史》),“蕙水安阳酒民”,“西山灌菊散人“(《梦柝》),“古棠天放道人”,“曲水白云山人”(《杏花天》),无名氏(《巫梦缘》,后以《恋人》又名《迎风趣史》再次出版),“江左谁庵”(《醉春风》),无名氏(《梧桐影》),“檇李烟水散人”,“东海幻庵居士”(《灯月缘奇遇小说》)等人,既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大抵都寓居在杭州一带。
“啸花轩”何以专门组织创作和出版这批艳小说?原因是多方面的。逐利是第一位。这批艳小说出版后都很畅销。如《玉楼春》出版后,即有焕文堂恒谦堂以同名小说刊刻,名加“晚翠堂批评”。《人中画》顺治年间出版,到康熙乙丑(十年,),植桂楼又刊三卷本。《梦柝》问世后,又有华文堂刊本。《巫梦缘》出书后,啸花轩再以《恋人》的书名出版。啸花轩组织创作和出版了这批艳小说,是发了一大笔财的。其次,啸花轩主人及这批艳小说的作者评论者,对于明代的理学,清代对宋明理学的提倡是有逆反心理的。《巫梦缘》中的寡妇卜氏看了《天缘奇遇》,“连饭也不想吃,直看到半夜,才看完了,心里想道:‘世间有这风流快活勾当,我如今年纪已二十四岁,这样事,只好来生秦了。’说便这等说,好不难过,睡上床去,再睡不着,对着里床空荡荡的,没个人儿;对着外床,只见桌子上点的灯儿,半明不灭,好不孤凄,叹口气道:‘我又无儿子,只养得一个女孩儿,前年出天花又死了,本不消守得寡,受半世的苦楚,只是舍不得丢了家私嫁人。’”作者对统治阶级片面地要求妇女守贞是不满的,而对卜氏的合乎人的,倒是同的。第三,他们主观上认为,创作和出版这批艳小说,也是惩恶劝善。如《一片》的序就这样写道:“予偶阅《一片》小说,而深有得乎作者之心。伊何心哉?彼见夫世之钟者,汨而不返也,迷而不悟也,沉而不醒也,荡而不节也,滔滔而不知止也,芒芒而不知归也,如食之甘口,如衣之适体,如花之娱目,如酒之醉心,更如奇珍异玩之怡神悦志。而隋珠赵璧之易肺涤肠,问其即焉而于衷无染,触焉而于意无系,停焉而于目无碍,过焉而于心无着,任其来,任其去,任其变幻,任其弥漫,任其奇丽,任其炫耀,视为太空之浮影,等为山岫之幻迹,而绝无留恋者,几人哉!此《一片》所为作也。”原来他们写艳小说,也是为了警世醒世觉世:“使其目击利害之说,风波之险,变故之奇,翻覆之捷,强之不可,挠之不能,从而警心剔目焉。”
那么,明末清初的统治者又为什么对啸花轩的这批艳小说听之任之,不予处理,不像清代中期以后的统治者予以禁毁呢?以明代后期的统治阶级来说,一方面他们自身也是荒淫纵欲,影响及于庶民。说谈写,“在当时,实亦时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另一方面,明代后期的统治阶级,内有农民起义动摇其统治基础,外有后金的侵扰,危及其中央政权的存在,所以,他们也就顾不上对艳小说采取措施。至于清初的统治者,他们入主北京后的头等任务是镇压汉族的反抗,巩固其统治。再就是吸收和安抚汉族的知识分子,使之参预对中国的统治,扩大其统治基础。在意识形态上,如涉及反满或对清王朝不敬者,则严加处理,甚至大兴文字狱;如果不反满,他们也乐得网开一面,以示优容。因此,啸花轩的这批艳小说,尽管描写秽亵不堪,却也没有遭到清初统治者的禁毁。可以说,啸花轩的这批艳小说,是钻了明末清初统治者的空子才得以存留下来的。
睽诸国,这批艳小说,不宜在今日公开出版。但这不是说,啸花轩的这批艳小说就毫无价值。第一,它们一度程度上的反封建礼教与呼唤人的正常要求,还是可以适当。《一片》第二回,写邵瞎子因算命起课发了财,邻居杜家“见他生意儿好”,就把女儿羞月嫁他为妻。这是违背羞月的意志的:“那羞月极伶极俐,如何肯嫁这瞎子?迫于父母的主意,没奈何,而心下实郁郁不乐。”后来,她与杜云偷,终于和邵瞎子离异。作者就此写道:邵瞎子“本是个瞽目之人,只该也寻一个残族的做一对才好。讨这如花似玉的妻儿,鲜不做出来的,究竟如何管得到底?”他的同往羞月这方面倾斜。第二,比之《金瓶梅》中程式化的描写,这批艳小说能注意从人物格出发写,也不失为艺术上的一种进步。如《巫梦缘》中的描写,写来各不相同。卜氏是“狂”;鲍二娘是“骚”;王媚娘是“媚”;汪存姐是“浪”;顺姑是“”;王三娘是“热”;罗奶奶是“爱”;露花是“奇”;冯桂姐是“恋”。如此从人物出发写,在其他艳小说中还不多见。第三,这批艳小说,较好地反映了当时当地的民风俗,人际关系。作为民俗学的资料,我们也可以利用和继承。不过,对这批艳小说中秽亵百端穷形极相的行为描写,则是必须批判的。
从上可见,明清之际的“啸花轩现象”,对于我们了解明清之际统治阶级的文化政策世风和士风小说出版业的特殊处境,明清小说中描写的发展和嬗变,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写明清之际的文学史,“啸花轩现象”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