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商要学胡雪岩?没有比这更加糟糕的商业模式了

一、
从一个跑腿的小伙计,到中国首富,胡雪岩用了30年。
从中国首富到一贫如洗,只用了一天。
胡雪岩的这一生,像极了他的名字:胡雪岩,即“为什么是雪中山崖”之意。他的人生之路本来犹如大雪封山,仰头是万丈绝壁,他却找到了攀岩的藤条;可是等到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人世的峰顶后,却又遭遇雪崩一样的巨变,一切都瞬间被吞噬,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好像他不曾是个穷放牛娃。
好像他不曾富可敌
富可敌国本是个夸张的成语,形容一个人财富巨大,但在胡雪岩这里,它却是货真价实的比喻:高峰期的胡雪岩,个人资产一度达到白银3000万两,超过了清政府的国库储备金。
晚清政府虽然积弱积贫,但它巨大的身躯与人口摆在那,仍是世界大国。胡雪岩竟以一人之财胜了一个大国的财政储备,实属骇人听闻。
更没想到过的是,如此金银满堂、呼风唤雨的胡雪岩,最后竟然在贫寒交迫中离开了人世。
世人都说,经商要学胡雪岩。
可是到底学他什么呢?
是学他发迹时的勤勉与胆识、步步高升里的长袖善舞呢,还是学他高空坠落里无可奈何的警讯悲歌?
毛泽东说中国的秘密在农村。没错,从社会矛盾的角度而言,“农耕社会”的属性一直是中国两千多年来的主体。
但是,假如从农耕文明向现代化转换进程中的波诡云谲来说,则中国的秘密在胡雪岩。
二、
胡雪岩生活在清朝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年间,童年时是个安徽绩溪的放牛娃,没上过私塾,所有学识都由父亲传授,且只传到他12岁时为止——那一年,他的父亲去世了。
生活窘迫的胡雪岩,一个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小学生,就不得不孤身一人从浙皖古道辗转向南,先后寄身于杭州等地的粮行、商行、钱庄之间,从扫地、倒夜壶等杂役干起,凭着踏实与勤奋,总算换得了一个“伙计”的身份。
随后的胡雪岩运气不错。钱庄掌柜无后,视胡雪岩为亲生,弥留之际将钱庄托付给了他。如果按这样的人生走下去,胡雪岩应该能够养活自己,娶妻生子,将一生交代过去。
但他遇到了一个人,生命的轨迹从此改变。
这个人就是王有龄。
胡雪岩到底是如何认识王有龄的,史料上并没有确切记载。小说里演绎的胡雪岩早前挪用钱庄500两银票,相助王有龄入京找通关系,使得空有“捐官”虚位的王有龄得以实授了个浙吏官职,纯属虚构,并非事实。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王有龄任湖州、杭州知府期间,胡雪岩居然转身一跃,代理起了政府的“业务”,办起政府性质的丝绸行,用政府的钱扶助当地农民养蚕,再就地收购生丝,运往沪、杭,脱手变现后再解交浙江省“藩库”,中间不需支付任何利息。
胡雪岩从中收获丰厚。
是不是很熟悉的味道?随着某人就任某市市长,某个商人的业务迅速在全市扩张,风头一时无两。
一点也不难想象,有了政府的委托与支持,胡雪岩的生意很快越做越大。
从丝绸、药店、店铺、钱庄,到军队粮械、政府漕运,随着湖州知府王有龄一路高升至浙江巡抚,胡雪岩的生意四面开花。时值太平天国、西方联军侵华的乱世之秋,胡雪岩掌控下的商业竟然握有浙江一半以上的战时财产。
胡雪岩攀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巅峰期。
让今日很多胡雪岩的崇拜者想不到的是,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胡雪岩已经无限接近了悬崖。
实际上,胡雪岩的故事本应就此终结。
他所以能逃过一劫,不过是纯属侥幸罢了。
三、
1861年冬,浙江巡抚王有龄自杀了。
表面上,王有龄死于太平军。太平军围城两月,杭州城粮尽,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身为巡抚的王有龄苦撑不弃,城破之日杀身成仁,尽了一个封疆大吏的节义。
但实情是,城本不必破,王有龄本不必死。
因为彪悍的左宗棠大军就在靠近杭州的安徽、江西边界,只须他挥师东进,杭州之围便立时可解。因为太平军李秀成部根本无心恋战,他们行的是“围魏救赵”之策,围攻杭州是虚,调动清军以解“天京”(今南京)的困境是真。
但左宗棠大军却一直徘徊在皖赣边界,就是不入浙江。
左宗棠学历不高,中举之后一直考不上进士,只能以幕僚身份跻身官场,所以立功心切,热爱表现,经常吹牛说自己是当今诸葛亮。这么一个大神,为什么不入浙江显神通呢?
因为曾国藩密令他勒马观变,坐等王有龄城破人亡。
曾国藩为什么要看着王有龄死呢?
因为王有龄的领导叫何桂清。
《清史稿》上对何桂清的评价完全是负分。身为两江总督的何桂清,人品确实很烂,抢人家老婆不说,还在太平军兵临常州时,打死打伤求他留下守城的士绅数十人,弃城逃跑,东南官民对之人神共愤。
但若说何桂清是无能之徒,却并非事实。
还他在担任类似今天教育厅长时,就上书朝廷,痛骂本省领导军事懦弱,并拿出了对抗太平军的方案。就任浙江巡抚后,何桂清大力整顿地方军队,从财政上给予中央军强力支持,并与浙江提督邓绍良等人合作,多次击败太平军,收复徽州府、宁国府等浙皖两省多处失地,深受朝廷军机大臣彭蕴章赏识与支持,称之为“能臣”。
太平天国攻破清军“江南大营”后,何桂清却以功劳升任两江总督。正是在他的财物强力支持下,“江南大营”得以重建,并一度攻克镇江、九洑洲,合围了太平天国总部的江宁。
以一个区区教育厅长的身份,一路干到包围太平天国总部,要是何桂清没点真本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呢?事实上,若非这家伙意志、胆魄不足,外加不得人心,近代史可能真没曾国藩的湘军什么事了。
这就绝不是湘军精英层愿意看到的了。
太平天国以拜上帝教鼓动人心,与两千多年传统儒家精神背道而驰,不可能受到社会的普遍支持;而且精神领袖洪秀全一入南京就早早开始享受,上层领导腐化而内斗激烈,最终酿成“天京事变”,杨秀清、韦昌辉、秦日纲、石达开等各个核心的“王”死的死、走的走。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虽然太平军势头看似很猛,实际却不可能长久。
这样的话,由谁领导去剿灭太平军就是一件不世之功了。
这件功劳背后不但有名垂青史的无尽荣耀,还有实实在在的无数封赏、爵位、财富,哪个有抱负的能臣干将不怦然心动呢?事实也证明,后来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湘军集团能主导晚清政治大局,湘军能出15个总督、14个巡抚,全拜剿灭太平天国所赐。
与湘军争夺这件功劳的,何桂清算是主要竞争者了。
而王有龄是何桂清的同乡、主要辅助者之一。
所以身为湘军核心力量之一的左宗棠,怎么可能发兵救援王有龄呢?
假如左宗棠及时发兵,帮助王有龄击败“发匪”,那还不是彰显王有龄、何桂清们守土抗敌有功嘛!还不进一步加强了作为竞争者的何桂清集团的功劳,又能有湘军什么事呢?
只有王有龄的浙江丢掉了,曾国藩、左宗棠的湘军才能去拿回来,扩大湘军势力版图。因为同为朝廷军队,湘军只能收复贼匪侵占的失地,而不可能从同僚手中夺取朝廷的封土。
在不世巨功面前,牺牲一个王有龄算什么?
所以就可以看到,当曾国藩取代何桂清成为“两江总督”后,久拖不决的“何桂清弃城逃跑案”很快就有了定论,在曾国藩的力主之下,朝廷最终置众多求情声于不顾,在北京菜市口当街处死了何桂清。
曾国藩湘军要崛起,何桂清集团就必须衰落。
即使在儒家仁爱、克己复礼的面纱之下,两千多年的庸俗政治也从来一点都不温良恭俭让,有的只是千年不变的你死我活。
那么,糊里糊涂夹杂在其中的胡雪岩又处于什么位置呢?那个时候,帮办打理浙江财政的胡雪岩,正是王有龄的左膀右臂,何桂清集团的得力干将。
连何桂清、王有龄都死了,胡雪岩能活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事实上,如果不是受王有龄之命出城买粮征粮,被围困在杭州城的胡雪岩,结局也必然和王有龄大同小异。
在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军大业中,他们都应该是烈士。
胡雪岩能逃过这一劫,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从此逃出了政治牺牲品的序列。
中国不是美国,胡雪岩不是特朗普。从古至今,以商人身份卷入权力范畴的,很少见到能够落得好下场的
这是因为以中国商人的思维模式,即便生意版图做得再大,也并不足以理解中国大历史背后的政治文化。
四、
买了大批粮食的胡雪岩,因为太平军封锁了交通而无法进入杭州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有龄城破人亡。
王有龄杀身成仁了,胡雪岩又该去哪呢?
乱世之秋,闹饥荒的不止杭州城,左宗棠大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缺粮,左大将军的部队已处于士兵哗变的边缘。左宗棠心急如焚。
然后胡雪岩就孤身一人去见左宗棠了,就如他13岁孤身南下谋生时一样。
然后胡雪岩就把20万石大米送给左宗棠了。
然后左宗棠对这位雪中送炭的大商人就感激不尽、信任有加了。
在左宗棠的提携之下,胡雪岩因祸得福,生意逢凶化吉,并从此更上一层楼——毕竟,左宗棠作为晚清“中兴”的一代名臣,其能量之大,远非区区一个王有龄可比。
此后,胡雪岩被左宗棠委任为总管,不但再度主持浙江全省钱粮,其胡氏钱庄还经办军饷,协助购买军火,钱庄甚至大量受理清军从战乱中掠夺来的钱财存款。
短短几年,胡雪岩就将钱庄、药店、丝绸、茶叶发展到遍布江浙,家产超过二千万银两,加冕“中国首富”。
长袖善舞的商人胡雪岩,随着官商之路可谓越走越远,生意版图一步步遍及天下,企业的规模从早年的掌控浙江半省财产,直至到富甲大清天下,个人财富直逼朝廷财政收入。甚至多位朝中大臣、满族王公、亲王贝勒也都成了胡雪岩“阜康钱庄”的客户。
故事到这里,看起来一帆风顺,完美的不能再完美了。
故事到了完美,一般都是悲剧的开始。
这样的剧情并不稀罕。
比如平西王被法办前后,福布斯榜上富豪、有着各种“神奇”创业传说的徐某病死狱中;比如擦掉他们名字、填空成别的一堆名字也一样。
这些年来,屡屡抓出的腐败大案,足够震惊两千多年历史的了。它们的背后,又哪一个背后不站着一个胡雪岩的影子?几乎每一个在被惩处的官员背后,都有搭档着某个或某几个商人凋零的身影。
几乎很难说清有多少个城市或多或少地生长着这样的故事,更别说众多县市、乡镇的无数小号的胡雪岩们了。
它们那样恣意发育着,生长着,不受控制地走向它们的宿命——瞒天过海,或者万劫不复。
假如只是从道德、法律、纪律层面去刨根问底的话,一定是刨不清楚、问不到底的。
在每一个对权力或满脸堆欢、或战战兢兢的背后,都埋藏着一颗官员、商人、社会三败俱伤的种子。它是不是发芽,或者什么时候发芽,只是看机缘是否合适罢了。
因为一旦公器私用之后,身在其中的人,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能有效驾驭人性的欲望列车。
最终,那些巨贾与大卿们起起落落的大剧背后,那些官商悲欢故事的背后,不但是一个个体的失败,也是一个社会文明要走向未来必须避开的沼泽地。
这样的故事,是中国社会推翻“三座大山”后的第四座大山,是催弱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慢性病毒,是伴随着古老的中华农耕文明生长出的一枝妖艳的罂粟花。
这一枝罂粟花,就叫做“权力崇拜”。
它的花瓣有两朵:
一朵叫做商借官势,乘风而起。
一朵叫做官取商势,飞流直下。
胡雪岩的大半生都得意于前者,最后却倒在了后者脚下。
而它们的源头,是两千年的大陆农耕文明。
五、
“权力崇拜”本来就是人类的共性之一,并非中国独有。
不同是,在中国,它更根深蒂固、更深入人们骨髓,其生命力之强劲也更历久弥新。
这种意识的形成,是由中国辽阔而不断扩大的统一疆域、构成农耕社会所必须的适宜平原与气候、儒家大一统礼教之三者合力造就的。
此处不再延展过广,只作简单分析。
古代的地方官员,有一个特别称谓,叫做“牧”。
比如三国时袁绍为冀州牧,刘备也做过徐州牧;即使在法儒精神兼备的《管子》一书里,第一篇也叫《牧民》。
什么是牧呢?牧就是放牧。
但它可不是说草原上放马人的,而是论述如何统治人民的。
人民居然可以用“牧”来统治,难道人民竟然是马牛羊吗?在古代统治者心里,差不多是这意思。民多愚则国好治,愚民跟马牛羊一样,都是国家的驯化的对象——只不过儒家说得好听点罢了,叫做“教化万民”。
虽然儒家一直倡导说“民为贵,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