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凌空soho携程总部,一场以“重塑文化、找回初心”为主旨的中高层会议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考虑到半年内这家在线旅游业巨头遭遇的数次挫折,2017年11月下旬的这场会议,现场气氛严肃,这并不令人意外。
交锋出现在第三个环节。当携程董事会主席梁建章、携程ceo孙洁先后发言,回顾了携程创业史,并总结了亲子园虐童事件、机票搭售事件后,有人起身当众提问——问题之直接、尖锐,是事后许多携程员工的一致评价。
“携程是不是对短期利润过分看重,而忽视了企业文化和长期价值?”这位员工问。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几个接连发生、引起公众轩然大波的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着一定内在关联。一家成立近20年的大公司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如何在长短期利益中平衡,又应以何种姿态自处?
梁建章承认,自己”没时间过问价值观的事情“,对此“负有责任“。他强调,追求kpi要建立在用户体验的基础上。
参加这次会议的携程中高层骨干超过200人。紧接着,会议内容以视频录像的形式,在这家超过三万人的公司逐级学习、循环播放,几乎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开会经常让你感觉浪费时间,但这个会上,你看到一个部门领导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截了当地讲话,会鼓舞到下面的人。你就是可以这样跟老板说话。”一位携程员工对36氪说。
虽然机票搭售和亲子园虐童事件从本质上相去甚远,但汹涌的舆论并没有耐心分辨其中的差异。社交网络上,一些用户呼吁卸载携程,另一些则意味深长地指出,没关系,“反正过段时间你们就忘了”。
自2012年跌至谷底、2013年梁建章回归后,携程在过去五年上演了一场神奇的绝地反击:股价增长6.5倍,总市值达到242亿美元,净营收增长3.6倍,利润接近翻番。2015年,携程接连投资艺龙,合并去哪儿后,构筑起ota(online travel agency,在线旅游预订平台)的半壁江山。2017年底的同程艺龙合并,也堪称“携程系”一统在线旅游流量入口的收官之举。
这原本应该是创始人梁建章和新任ceo孙洁春风得意的时刻,但却成了他们的反思之年。
携程股价
携程业绩表
这个冬天,梁建章和孙洁取消了许多原定的公开活动和访问。一位携程中层员工称,连他在朋友圈发一条招聘信息时都感到了外界咄咄逼人的压力,有人留言反问,“你现在还敢招人?”一位此前和携程关系破裂的供应商表示,“用户第一、供应商第二、携程第三”的口号在很多时候就是个笑话。在一些投资人会议里,已经有人在探讨:是否有机会再造一个携程,既满足实用性,又兼得用户的信任和忠诚。
我们无意仅仅指责一家公司道德失当,携程的故事有更多值得探讨和反思的价值:一家掌控行业话语权的大公司如何利用其支配地位?一个老牌大公司如何摆脱路径依赖、重拾创新之力?
对于携程来说这些问题非常严峻。就像3q大战中的腾讯、魏则西事件中的百度,此类危机也正是一个公司自我反思的绝佳契机。
“不得已”的搭售
2017年国庆期间,一篇名为《一年100亿?揭秘“携程”坑人“陷阱”》、原本在同年4月已经传播过一轮的旧文在社交网络上再次广泛传播。文章称,携程在机票、火车票等预订环节,会默认捆绑保险、酒店优惠券、接送机、vip休息室等各种费用,且交互设计隐蔽,很难发现和取消。随后,艺人韩雪“携程在手,看清楚再走”的微博声讨,把舆论推向高潮。
“搭售”是一种古老而常见的商业模式,营销学中称作交叉销售或关联销售。电商公司们都已学会基于用户数据和过往行为激发关联购买。
一位携程员工告诉36氪,在设计这些机+x,酒+x的产品时,携程是根据数据做过测算的,比如上海的客人可能更喜欢华泰的保险,北京的客人则不然。这个x除了保险,还包括城市卡、wifi等“你能想到的一切”。
“谈这些资源很不容易,还要跟其他家比价,业务经理会欣喜若狂地加进产品,希望客人喜欢。”这位员工为携程辩解说。
但满足用户需求和钻用户空子却只有一线之隔。“交叉销售没问题,但设置成为默认勾选,让你一不小心就付款,就有问题了。”一位旅游行业分析人士说。这也代表了外界对携程最主要的诟病。
国内ota平台都有或轻或重的默认搭售行为,携程之所以遭到最猛烈的抨击,源于它在机票领域的高市占率,以及通过交叉销售获取的高额收入和利润。
根据analysys易观的数据,2016年,在机票份额超过9成的中国在线交通预订市场中,携程占比35%,去哪儿20.7%,考虑到2015年底携程合并去哪儿完成,两者合计超过了一半——这是“店大欺客”印象的根源。
这种印象不只来自捆绑销售。在线旅游业大并购刚刚完成的2015年底到2016年初,携程的“机票猫腻”密集遭到曝光,作家蒋方舟、旅游圈人士李淼和ttdz,先后发声投诉其国际机票存在联程票、假机票、积分票漏洞,指向携程对平台上机票代理商的管控不力。
“日本航空在中国相当大比例的机票是携程系卖出去的,携程对于这些航司是肆无忌惮的,航司被卖积分票也无可奈何,它成了弱势群体。”ttdz说。2016年元旦,他因携程的一张归属于他人名下的“积分票”(只有本人和直系亲属才可使用),在东京值机时被尴尬阻拦,沟通携程客服无果,最后不得不当场重新卖下一万多元的机票回国。
更早之前,央视新闻频道还曾曝光携程的“旅行套餐”收取高达60%-80%的退改签费——而实际上航空公司并不收这么多。由于“低买高卖”,携程还拒绝向用户提供行程单。
这类用户投诉不时爆发。此番捆绑销售风波后,携程的整改方案上线,并列的两个预订通道中,“极速预定”仍含默认的车酒券等,但“普通预定”在观看5秒广告的前提下不再有任何默认选项。
为什么携程在类似改革上表现得如此缓慢而痛苦?
一位接近携程的人士告诉36氪,单是上述这项改动就让携程票务版块的营收损失一度高达70%。
交通业务的营收如此依赖搭售——据《财经》此前报道,交叉销售在2016年为携程贡献了总营收的15%,净利润的40%。
携程的机票来自三种渠道:航空公司官方旗舰店直销、携程作为代理商自营、第三方代理商销售。自2015年“提直降代”(中国国资委要求航空公司提升直销比例,降低代理费用)政策落地,航司旗舰店部分不再向携程支付佣金,而第三方代理的数量也大大减少,客观上造成价格敏感型用户的流失,而这一切都可能最终影响携程的收入。
根据携程内部测算,非航司旗舰店部分,平均每卖出一张票,携程获得的佣金收入在10元上下,这还未算上营销、技术等成本。一旦发生退改签,携程需要倒贴28元。
与此相反,机票搭售的产品虽然客单价不高,但利润可观。专车酒店券、旅游券等自营产品携程本就拥有采购优势,而搭售中占比最高的保险类产品,毛利更是高达90%以上。“一些保险公司为了达成业绩,会对携程说,利润的95%甚至98%都给你。”一位旅游行业人士对36氪说。
“提直降代使得携程捆绑销售的意愿更加强烈,金额也越绑越高。”另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在他看来,这等同于一种路径依赖——携程过分倚重交通业务,国内和国际机票营收占比80%左右、其余为火车票汽车票等——而令该版块收入快速增长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默认搭售做得更积极、更凶狠。而积分票、联程票、赌退改签概率等繁多花样,目的也都一样——从机票业务上赚钱。
“巨无霸对行业的压榨,大家都是有怨气的。这次就爆发了。”一名接近携程高层的人士对36氪说,“老板心里知道,也没有办法。”
换句话说,携程只有找到新路径才能摆脱这些“泥潭”。
交通是唯一营收占比显著上升的版块,2017年三季度前占比也稳定在40%以上
kpi焦虑
机票很难赚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也是国际ota巨头priceline更为明智地将其商业模式构筑于酒店业务的原因——比起只有几家大公司的航空业,酒店业的集中度低,更适于ota发挥其平台撮合价值——机票收入甚至不足其总收入的10%。
而携程以机票为核心的交通收入,则是其第一大收入,占比超过40%。
以机票为核心的交通票务对于携程,本来更应该是一种流量型业务——就像滴滴虽然从出租车上赚不到钱,但能靠出租车业务起家积累用户、带动快车专车等其他盈利业务那样。
流量型业务本不该承担过多的盈利压力,但在携程,情况却并非如此——其采取的事业部(business unit,简称bu)制,以及维度单一的kpi考核体系,客观上阻断了体量庞大的交通部门仅仅用作引流的可能性。
在bu考评体制下,携程只能容忍一些不太赚钱的流量型小业务——比如内容化的攻略、尚在成长期的美食林——处于被养着的状态。“你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有几千人的交通部门可以不承担营收职责。”一位携程员工对36氪说。
2013年,当携程创始人梁建章结束六年学术生活,临危受命重新执掌公司时,一项重要举措是推行事业部制,即把公司的组织架构按业务线划分成一个个独立的bu,如大交通、大住宿、度假,bu之下还有sbu(strategic)、eu(entrepreneur)等次级的业务单元。
bu制的核心在于放权和激励,由每个bu的ceo对成本和收益全权负责,而携程考核bu的方式,是一条严格的估值公式:四倍收入(revenue)+20倍净利润(profit),再除以二。这个公式相当于携程扮演股票交易所,为各bu定价,价格高低直接和人员奖金挂钩。
当一个新业务成长壮大时,同样要服从于这一规定,它决定了公司为之分配资源的多寡。“就像外部公司拿a轮、b轮融资需要估值一样,携程大老板就像你的投资人。”一位携程中层员工说。他认为,这套计算方法甚至比外部更严苛,难就难在,“又要增长又不能亏钱”。
“估值结果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部门在携程的话语权。”一位接近携程的人士告诉36氪。它的好处是各部门能动性更强,坏处是协同性变差。“要营收还是要利润,对业务线行为会有直接影响,但对于跨部门的合作,它是无法体现的。”
这意味着,每一个bu都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商业化之路,并将之最大化。
为了移动化战役中取胜,2014、2015年是携程不计亏损、大打价格战的两年,2014年第四季度,携程迎来了自己十几年来的首次亏损(2.24亿人民币)。“携程之所以买去哪儿,主要是为了结束战争、提高利润。”不只一位旅游行业人士称。“去哪儿是成功的资本游戏,但并不能反映模式的成功,因为不可持续。”一位接近携程的人士告诉36氪。
追求利润、降低运营成本成了收购和整合完成后,携程近两年的首要目标。对重叠版块、地推业务进行裁员,严格控制各部门人头数,打通“携程系”间流量,将酒店采购权收归一处等做法,均属此列。
携程cfo王肖璠曾在2016年年报电话会上表示,携程的利润率,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业务,都有很大上升空间,未来2到3年,利润率可以达到20%-30%的水平——这是上市公司对于二级市场投资人的承诺。
一位旅游创业公司ceo认为,携程作为公众公司,所有财务数据和部分核心运营数据是公开的,它必须强调自己的利润增长来让投资者欢呼,而诸如美团这样一级市场私募基金投资下的公司,只需要强调市场份额的持续攀升就好了,“以什么为核心往往和公司阶段紧密相关”。
这也是梁建章和董事会成员任命孙洁做ceo的原因。这位前携程coo和cfo被认为具有严密的执行力,同时对数字有清晰判断。
对数字敏感且高度依赖,是这家上海公司行事的准则之一。在梁建章和孙洁跟各个bu的业务讨论会上,一个核心流程就是逐个过数字。一位携程前员工称,梁建章的提问会细致到某个百分数的分子是什么,分母是什么。有时他看似在打瞌睡,但会突然眼睛一亮站起来,说出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并通常直指要害。
携程甚至在内部针对中层员工系统地培训“统计学”,并组织考试,而这并非一个轻松的任务。“老板希望事业部的ceo能有方法论,不要拍脑袋做判断,还是以数据、概率为依据。”一位携程中层人士告诉36氪。
高度理性、崇尚技术是外界对梁建章的一致评价,这多少来自和去哪儿一役的教训,也深刻影响了携程的文化。不只一位携程员工表示,在携程,技术、研发出身的中高层更容易得到提拔。2013年回归后,梁建章率先将研发人员的待遇从13薪调高到15薪。
“梁建章绝不会任人唯亲,谁有本事谁来,绝对的kpi导向。”一位前去哪儿员工称。携程如今的技术高管悉数来自去哪儿。
从商业伦理的角度,kpi导向并不直接等同于作恶,它甚至为携程赢得了一些赞赏。“要知道它背负着一个超过一万人的call center还能挣钱,从经营层面应该尊重人家,并且佩服人家。”一位酒店创业公司ceo对36氪说。
但过分追逐kpi可能导致一家公司本能地轻视一些无法用数据衡量的东西,比如价值观。“梁建章是天才,不是生意人。他对于企业文化不太在意,也不太喜欢跟人沟通。”一位接近携程高层的人士说。
去年11月的反思大会后,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