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影评

恐怖分子影评
看杨德昌的电影,观众永远进不去,就像隔了一层硬玻璃,将观众和发生的故事拉开了一段距离,走不过去,反而看得真切。就像电影开头的那一场枪击和逃离,有枪响、有水声、有狗吠,一场震惊社会的大案就是这么发生的,稀松平常,却也真实的可怕,那些本该惊心动魄的场景,在玻璃后面变得十分隐忍而收敛,但是那股冷气却顺着玻璃,一直透入了观众的心底。
杨德昌的电影冷的很,冷静的冷,他总是习惯将摄像机远远的放着,和场景保持着一个安全克制的距离,然后客观冷静的去记录,不渲染、不斧凿也不做作。就像李医生面对升迁诱惑时的一点犹豫徘徊而最终告密栽赃了自己的多年好友,镜头的距离不远不近也不动,没有任何的转换或者特写,自然而然的就说出了那么几句话。或者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面最后那毫无征兆而又波澜不惊的一刀。甚至连背景音乐或者话外音也没有,冷的很,也自然的很。
现代的台北,是一个异化而冷漠的地方,人在这个城市里,变得如此的局限而孤独。《恐怖分子》再次以这个冷漠的城市为舞台,找来了一个苦苦挣扎在职场,升迁缓慢的中年男人李立中;一个用光了所有情感而陷入痛苦的作家周郁芬;一个叛逆而放荡的少女淑安;一个无所事事而四处游荡的摄影师小强。前两人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后两人是一对刚刚认识的年轻的恋人,在他们的生活里,爱情是毫无味道的,中年困境和年轻迷茫成了他们的最好写照。
李立中毫无人事背景,孤身在台北闯荡,“男人就是一个事业”,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工作,老板一定会赏识自己的。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对家庭反而缺少关注,无论妻子要什么,他都顺着妻子的意思而毫无意见,他觉得,也许这样可以稍微弥补一下自己内心的愧疚吧,只希望能够早日成功,真正给妻子过上一个幸福而舒适的生活。然而,辛苦了这么多年,却始终被压在最底下,毫无希望,压力很大。直到自己的组长过世,他通过出卖自己的多年好友,而终于有了一点晋升的希望。
周郁芬和李立中结婚多年,但是她却不想工作,只想一门心思的写作。对自己内心的苦闷或者烦恼,丈夫从来不闻不问,她觉得,丈夫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三十几岁,由于足不出户,对生活的体验越来越少,写作的灵感也越来越枯竭,那些大学的往事基本被她写完了,她也陷入了精神匮乏的危机之中。之前希望有一个孩子而没能得到,这也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次邂逅了大学的一个男同学沈维彬,他事业有成,已经从公司独立出来自立门户,她发现,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自己,读了所有发表的文章,而相比之下,自己的丈夫则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在写什么。两人很快擦出了火花,生出了情感,他邀请她到他的公司来上班。
小强的女友虽然未成年,但是生活却早已放荡不羁,糜烂不已。在一次逃避赌博的枪击之中,她独自从楼上跳下来躲避警察追捕而受伤,被小强所救。之后,生活空虚的她开始无聊的到处打骚扰电话,比如随便点很多外卖或者乱报火警。
本来这样两对人之间的生活是毫无关系的,就像同一个大都市之下的擦肩而过的无数陌生人一样。但是,一通骚扰恶作剧电话将他们联系了起来。淑安给李立中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被周郁芬接到,她谎称自己是李立中的情人,这极大的给周郁芬带来剧烈的不安。于是她离开了李立中,全心全意的以此为主题写了一部小说,并且拿了奖,然后和自己的情人沈维彬正式同居了。
李立中突然失去妻子而变得十分彷徨若失,因为家庭内部的不稳定,使得他在上司的眼中也走了样,失去了升迁的机会,绝望之中,他得知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玩笑和误会,而妻子此时却早已投入了别的男人怀抱。一瞬间,看似前途光明的李立中彻底坠入了人生的低谷和黑暗,家庭和事业都崩溃了。绝望之下,他来到自己的好友警官家里,灌醉警官,偷走了手枪……
杨德昌的镜头,始终对准的是现代化的台北,是都市,是这个社会,每一个社会事件的背后,除了人们的惊叹之外,还有着更深的问题值得去思考。这些新闻事件,可以看做是社会肌体内部的压抑的矛盾的爆发。杨德昌用自己冷静客观的镜头视角,如同一个外科医生用冰冷的手术刀一样,深深的切入社会病变的肌肤,让我们看到表皮的溃烂下面掩盖的更深的问题和根源。
这个城市平静的很,至少在导演的镜头里是如此的,但是平静并不等同于太平,而是静的如同死水一样,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必然也就会出现许多问题,埋藏着许多隐患。除了那几声刺耳的枪鸣算是这种压抑的宣泄之外,谁知道这种死气里还堆积着多少情感。正如同周郁芬自己所说:“我才三十多岁,怎么就用完了所有的情感呢?”每一个出场的人,无论什么关系,相互之间都是缺乏情感的,上下级之间,朋友之间,夫妻之间,更别提陌生人了。他们互相之间都不信任,也缺乏交流。周郁芬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是爱自己的;警官埋怨李立中不念同学情谊,多少年不走动;淑安倒在喧嚣但是孤独的大马路中间而无人理睬。所以,整部电影十分的沉闷和压抑,除了那几声刺耳的枪声算是惊醒一下观众之外,这种死气沉沉里的人情世故,就正好成了最好的社会写照。
俗话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悲剧就是所有美好的努力和希望的垮掉,悲剧本来也就是毁灭美好的东西给你看。这个稻草就是那通没来由的电话。这个电话是整个电影情节的第一个大亮点,它很好的揭示了偶然与必然的联系。电话是偶然的,是一个随机事件,天知道淑安的骚扰电话会打给谁,偏偏就打到了李立中家里,又偏偏是周郁芬接到。一潭死水可能被一块小小的落石掀起惊涛骇浪,一个规律可能被一点最小的意外而完全打乱,一种几十年如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可能被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而陷入彻底的动荡与难以预料之中。这通电话,在叙事上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的接洽点,同时也成了陌生都市陌生人之间建立联系的一种桥梁,也成了将故事导入急转直下的尾声的一个转折。但是这种偶然之中又是蕴含着必然的,如同周郁芬的小说所写的故事一样,周郁芬和李立中的家庭破裂是难以挽回和不可修复的。只不过需要一个情感溢出的宣泄口罢了。整个宏观的两人的关系的发展方向是不变的,变的只是这个宣泄口何时出现,是什么。即使周郁芬没有接到淑安的电话,悲剧难道就会避免吗,它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罢了。这个电话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虽然是偶然飘落的,但是这样一根稻草又是必然会出现的。
电影的结局。首先是梦境里李立中持枪杀死了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司和妻子的情人。然后是醒过来之后,现实里是李立中用枪轰掉了自己的脑袋。一个梦境一个现实,在这里却都是一种“真实”,这是电影的另一个绝妙之处。当这种长期压抑的愤怒和郁闷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宣泄的时候,只有两个途径,要么向外,要么向内。这就指向了电影的结局的两个“真实”。如果电影仅仅以其中一种情况结束的话,我们也许还会觉得“平常”,但是这样一个借梦境塑造的平行结构的出现,让每一个人都会意识到一点:暴力的无法避免。如果把梦境和现实互相调换,我们会发现一切都还是成立的,所以这种平行的悲剧结构,虽然最终只有一个可能性会真正发生,但是它们却曾经都是可能的,所以我说它们都是“真实”,两种不同的“真实”。这也是最为让人叫绝的设计。
电影以一场枪击和死亡为开始,以另一场枪击和死亡结束。形成了这样一个“事件”的圆环,暴力的圆环,也正好暗示了这种僵化和腐烂的蔓延以及扩大。李立中和周郁芬这样的家庭,还有千千万万个,只不过发展到了不同的时点和阶段上。谁又知道,上一场枪击之前,有过怎样的故事;这一场枪击之后,又会有怎样的故事。